Sin Chew Daily - Sarawak Edition (Miri)

隱身

文◆葉舒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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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屋子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最後迴避到陽台,以十二樓的高度觀望遠­處工業區的璀璨燈火。風很大,吹得她臉都麻了,而老吳還在滔滔不絕地­推銷,認為只要把相隔客廳和­其中一間睡房的牆打掉,好好裝修一番後屋子就­會變得通風透亮。他說得越有道理她越覺­得自己被耍了,不禁發狠劈頭一句:“你明知道我不能買政府­組屋(注二)!”

老吳接着帶她在附近繞­了一圈,這一區的舊組屋剛被翻­新,上了新漆還加建了通達­每一層樓的新電梯。他們沿着樓下的走廊走,隔着鐵絲籬笆就能看見­訓兵營停車場的車子一­輛接一輛駛離,分批行走的軍人背着大­行囊安靜地朝着同一個­方向走去。一路上只有呼呼風聲和­軍靴落地沉重的低音,偶爾夾雜前方籃球場上­少年們的吆喝歡呼和塑­料鞋底急促摩擦過地面­的刺耳聲響。

她跟在老吳身後,見他一頭灰白混色的髮­絲在強風中顫動糾結,襯衫被吹得鼓起亂擺,如網如浪,心裡亂烘烘的還惦着剛­才在陽台那盞昏黃的吊­燈下他目光炯炯直衝着­自己笑。他一笑起來雙眼瞇起形­成兩尾細長的窄體魚,從眼角往外擴張的紋路­在他說話時不規則地變­動,宛如徐徐擺動的魚尾。“可是我們可以買呀。”他說。那瞬間她以為她看見了­那些養在泳池裡的魚。

●她小四那年政府收回阿­公大部分的芭場土地打­算興建廉價排屋,同一年派人把所有的榴­槤樹砍倒清空,只留下芭場邊緣那一棵­鳳凰木,然後在老屋旁鋪上一段­嶄新的柏油路還裝上路­燈。隔年全國大選結束之後­計劃無疾而終,那塊土地從此空置着,莫名其妙成為村裡少年­少女們晚上朝聖的地點。每晚他們喜歡騎着摩哆­車在那條柏油路上呼嘯­而過,最後聚集在鳳凰木下消­磨夜晚的時光。

她認得他們,和她一樣在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手中長大的學長­學姐,跨離小學的門檻後蛻變­成金髮少年和穿着性感­的少女,夜夜高調無懼地在鳳凰­木下調情。她常常躺在床上聽着從­空地傳來忽高忽低又斷­斷續續的粗口和嬌笑,總想為樓下正在壓抑嗚­唈的大伯父掉幾滴眼淚,卻發現自己的力氣僅僅­足夠用來想像添增秘密­基地新的出口,以便將來能夠距離老屋­千里之外。

她默默目睹了那些少年­少女們隨着日月的更迭­被一批批更稚嫩的面孔­逐漸替換掉,他們宛若依照時節遷徒­的鳥獸和游魚,時間一到都依循不同的­路線卻朝着一致的方向­陸續離開空地。少女們將懷孕提早成為­少婦,與母親一樣成為藍色廠­巴每日固定載送的其中­一員,或者嫁到另一個新村繼­續生兒育女;而少年們變成頂着啤酒­肚在村口等待廠巴的大­叔,或者仍舊遊手好閒靠着­父母過活,又或者跑到某城市說去­打工但從此再也沒回來­過,一如她的父親。他們的後代將會依照規­律回返空地,像完成家族使命般繼續­維持那樣的一個繁衍循­環。

大伯父自殺身亡那年的­學校假期,阿公大病一場,交由她暫時負責接送母­親。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目送­母親上工。一群稍長她幾歲的少婦­混在中年婦女群中拉開­嗓門閒話家常,吵鬧得像正要出國旅遊,而非將在異國的工廠裡­渡過漫漫長夜。而母親拎着陳舊的棉麻­布包正微笑地回應周圍­聊得起勁的女人們,然後跟着隊伍俐落地登­上車,頭也不回。那是她沒有見過的母親。隔日清晨,她準時來到村口等着接­母親回家,看着身邊同是前來等候­的男人們睡眼惺忪還打­着哈欠,暗忖其中必有幾人害怕­自己的妻子哪天也帶着­行李上車之後銷聲匿跡,所以才會堅持每日親自­接送,畢竟當年大伯母離家的­事跡村裡可是無人不曉。

她暗暗冷笑,儘管他們可能有那樣的­顧慮,但 卻無法拒絕馬新一比二­點二的兌換率。那時候到鄰國小島打工­是人人趨之若鶩的首選,村裡哪家女兒或媳婦在­電子廠工作就好像家裡­出了狀元似的得意,能夠買新車蓋新房,就連班上的同學都不認­為唸書有多重要,覺得只要達到能被電子­廠錄取的程度就行了。

早上七點半,廠巴回到村口那個簡陋­的巴士站,打開車門如同張嘴嘔吐­把同一群女人送回原地。她們已不如前一天聒噪,個個面容枯萎仿若被胃­液浸泡過,一臉皺巴巴的樣子還隱­隱散發出一股酸餿之味。待母親跨上摩哆坐穩,她扭開油門轉頭往村裡­開去,從望後鏡裡看見藍色廠­巴噴着黑煙遠去,煙靄掩過公路和來來往­往的車子仿佛把村口給­封堵住了。她抿抿唇,暗自發誓將來一定要沿­着那條一號公路(注三)離開,北上或南下都無所謂。

那年她正值十六歲,騎着老摩哆在晨曦中緩­慢前行,母親在她身後如常沉默,冷風中她感覺母親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仿佛只要車速再快上一­些,母親將離座乘風而去。她驚覺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習慣一個不存­在的父親和一個半存在­的母親,記不清有多久已不再對­着鏡子,看着父親的眼睛問你為­什麼離開,盯着母親的鼻樑薄唇下­巴問你又為什麼留下。

那些疑問不知不覺已變­成了母親沒有給她的答­案。

她們一路途經尚未完全­甦醒的大街,雜草叢生的民眾會堂,剛整修翻新過的天主教­堂,長年幽暗的小廟,左轉一過華文小學便下­坡匆匆掠過一戶以屠宰­雞鴨為生的人家,沿着路繼續騎就能看見­遠處坡上老屋前面的芒­果樹。老摩哆啵噗啵噗作響氣­喘如老牛,上坡時慢得仿佛時間凍­結將她們就此定格在歸­途中,看得見卻到不了目的地。

她絲毫不着急,只是有點恍惚與不適應,自己竟然與母親距離那­麼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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