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Sarawak Edition (Sibu)
現代文明的沉淪──沈從文文學生涯
從文自己說的,他的理想,其實很卑微。他在一篇文章寫道:“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神廟裏供奉的是‘人性’。”沈從文的作品貫串他執着的文學觀。在凡事凡物(包括作品)均打上階級烙印的年代,沈從文把刻劃人性奉為寫作的準則,是有他的大勇和大愚,后者被時人目為不識時務者。
正如朱光潛先生所指出的:“在真理的長河中,是非就終究會弄明白的。”
歷史是公允的,沈從文的文學成就,已隨着歷史的滔滔長流,越益煥發出光采。在這一個骨節上,又顯出沈從文中大愚之外的大智了。沈從文在他過去的作品中,孜孜不輟地追求“真美”和“真善”。
這除了指作品境界的美與善外,還包括人性的率真和“向善”的一面。
沈從文認為,好的文學作品,除予人“真美的感覺”以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
沈從文這裏所說的“向善”,並不是屬于社會道德的“做好人”的習念,而是另有涵義的:“讀者從作品中接觸了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示,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
沈從文反對社會上單方面強調“做好人”的鄉願式的道德觀。他覺得這方面的功能應從社會教育方面着手,不必求諸文學作品。
文學作品的功效是屬于另一個層次的,“如像生命的明悟”或激發生命離開一個動物的人生觀(如飽食暖衣)、“向抽像發展與追求的興趣或意志”。沈從文認為這才是“人類一切進步的象徵”。然而,只有小說才可以擔當這種任務,道理是“小說既以人事為經緯,舉凡機智的說教,夢幻的抒情,一切有關人類向上的抽像原則學說,無不不可以把它綜合組織到一個故事發展中。”
沈從文認為文學作品,應該抽離動物性的人生觀,對人生或生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
其用意是一個作家,不光是能對社會現存秩序與實際人生的矛盾應有深刻的觀察,還應該進入哲學層次去探究。
以沈從文的作品為例,一面是表現“城裏人”在“現代文明”桎梏中的掙扎、沉倫(如他的作品大力抨擊城裏人──紳士淑女的人性扭曲:庸俗、腐化、自卑、自大、自私、虛弱、作偽) ,一面則表現湘西“鄉下人”植根古老文化的質樸的人性美(如慓悍、剛健、勇邁、誠實、慷慨、熱情、好義、樂施的“人與自然契合”的產物)。貫穿沈從文作品的創作思想,是在城市與鄉村兩個世界的對立中建構的。人神的統一與分裂,人與自然的契合與人性的扭曲、原始生命力量等等,所有這些對人生的觀察,已使沈從文進入哲學的領域。
沈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本事》的一段手稿,描寫毀于戰火的美麗古典城市─ ─常德府。城市雖然毀掉了,但卻在沈從文的文字留下她不朽的名字──
我有一課水上教育受得極離奇,是二十七年前在常德府那半年流蕩。這個城市地圖上看,即可知接連洞庭,貫串黔川,扼住湘西的咽喉,是一個在經濟上軍事上都不可忽略的城市。城市的位置似乎浸在水中或水下,因為每年有好幾個月城四面都是一片大水包圍,水線有時比城中民房還高。保護到十萬居民不致于成為魚鱉,全靠上游四十里幾道堅固的長堤,和一個高及數丈的磚砌大城。常德沿河有四個城門,計西門、上南門、中南門、下南門。城門外有一條延長數里的長街,上邊一點是年有百十萬擔“湖蓮”的加工轉口站。此外賣牛肉狗肉、開染坊糖坊和收桐油、硃砂、水銀、白蠟、生漆、五倍子的大小莊號,生產出售水上人所不可少的竹木圓器及大小船隻上所必需的席棚、竹纜、鋼鑽頭、大小鐵錨雜物店舖,在這條河街上都佔有一定的地位,各有不同的處所。
最動人的是那些等待主顧、各用特製木架支撐,上蓋罩棚,身長五七丈的大木桅,和倉庫堆店堆積如山的作船帆用的厚白帆布,聯想到它們在“揚揚萬斛船,影若揚白虹”三桅五艙大船上應用時的壯觀景象和偉大作用,不覺更令人神往傾心。
這條河街某一段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東西,發出什麼不同氣味,到如今我始終還記得清清楚楚。這個城市在經濟上和軍事上都有其重要意義,因此抗日戰爭末兩年,最激烈的一役,即中外報刊記載所謂“中國穀倉爭奪戰”的一役中,十萬戶人家終于在所預料情形下,完全毀于炮火中。沅水流域竹木原料雖特別富裕,復興重建也必然比中國任何一地容易。
不過那個原來的水上美麗古典城市,有歷史性市容,有歷史性人事,就已早于烈烈火焰中消失,后來者除了從我過去作的簡單敘述,還能得到個大略印象,此外再也無從尋覓了。有形的和無形的都一律毀掉了。然而有些東西,卻似乎還值得用少量文字或在多數人情感中保留下來,對于明日社會重造工作上,有其長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