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里 揮灑天分 以畫筆解放人生_____林惠君
揮灑天分以畫筆解放人生
拾著階梯步行上五樓,走進位於汐止的一處民宅,屋內狹窄的長廊,牆壁上掛滿油畫,淡水夕照輝映下的船隻、淡水的月光、沉睡的觀音山等景色,都一一被框進畫裡。再往長廊內探,畫中有位包著黑色頭巾的少女噙著淚水,右上角是穿著土黃色軍服的日本兵,左上隅則是一架舊型戰鬥機。屋內盡頭是一方兼具餐廚功能的小空間,在這裡迎接我們來訪的是一位灰白頭髮的老人家。這位笑盈盈、慈眉善目的長者,就是這些油畫的創作者─陳月里。
高齡94歲的陳月里,生於台北萬華,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身為長女,她在荳蔻年華時志願至岡山日本海軍航空廠基地工作,就近照顧服役的大弟。1944年遭逢美軍大空襲,陳月里躲過一劫,大弟不幸罹難,她抱著分不清身分的骨灰回家,繼父卻哭喊:「為何死的不是女兒?」
太平洋戰爭雖結束,陳月里陷入另一場「戰役」─貧困。原本富裕的夫家,因二次大戰後,國民政府實施幣制改革,讓他們形同破產。陳月里靠著幫小商家寫日文信、縫補絲襪維持生計,拉拔四個小孩長大。當時對繪畫有興趣的她,根本沒條件學畫,靈感乍現時,只能就著餐桌,撕下日曆紙,在背面塗塗畫畫。
或許受母親喜歡繪畫的影響,陳月里的女兒劉秀美,長大後變成了畫家。劉秀美回憶,小時候家裡很窮,天生有美感的媽媽會帶他們找樂子,像是玩找某一種顏色的遊戲,這個遊戲可以從基隆所有委託行的衣料,一直找到海鷗在飛翔的天空。有次大家因飢餓感到沮喪,媽媽會穿起父親的大黑西裝和雨鞋,拿雨傘充當拐杖,跳著默劇大師卓別林的舞步逗他們開心,讓他們一時忘記飢腸轆轆的感覺。直到60歲那年,另一半過
世,陳月里才真正拿起畫筆彩繪自己的第二人生。
60歲拿畫筆與大學生作畫
劉秀美在父親過世後,為母親購買第一副油畫畫具。接著,陳月里移居淡水,以60歲的年紀跟20歲上下的大學生一起住在宿舍專心作畫。無師自通的陳月里在淡水期間,廢寢忘食地畫畫,彷彿將過去一甲子累積的能量恣意潑灑在畫中。劉秀美舉例,母親半夜起床上廁所時,會經過一道窗戶,但她會用手把眼睛摀住,因為怕看到窗外夜色太美,會忍不住提起畫筆,只好遮住眼睛匆匆經過窗戶。她也讚嘆,母親可以在暑假兩個月期間,在被斷水斷電的宿舍中刻苦生活,只為了畫畫。作畫時更專心到不受外界影響,像有次她與母親相約在西門町
寫生,母親抵達後,在捷運出口坐著畫畫,她出站後不小心跌倒,剛好跌在母親旁邊,但母親看都沒看她一眼,讓她頓時覺得好氣又好笑。
為了畫畫,即便年事已高,陳月里可以像貓一樣鑽來跳去;為了畫畫,雖然瘦小,她也可以有著如水牛般的耐力。
不重吃與睡的陳月里,靈感一來,可以畫到凌晨4點,甚至天亮,常常日夜顛倒。劉秀美在一旁笑說母親的作息跟大學生一樣。有一年農曆5月,正逢淡水清水巖落鼻祖師出巡,她在圍觀的人潮中看見渾身溼透、身上沾滿草的母親,一邊滴著水珠一邊飛快地素描。
出門帶著素描簿邊走邊畫
另一年,又是落鼻祖師夜巡暗訪,劉秀美興致高昂地隨著鎮上的少年仔,攀爬到漁市場的頂樓,想要尋覓一處高點以飽覽夜巡的精彩畫面,當她費盡千辛萬苦,氣喘咻咻地從危聳的防火梯 登上屋簷時,居然母親已在該處畫畫。
在淡水居住十多年後,陳月里搬回汐止老家,期間兒子要接她到新家同住,因沒有獨立畫畫的空間而作罷。近幾年來,由於油畫較耗費體力,陳月里換了畫筆繼續畫,出門就帶著素描簿,邊走邊畫,看到想畫的風景人物就馬上「啪啪啪」地畫下。「我怎麼這樣愛畫圖?」陳月里自己也納悶,她思忖後語重心長地說,「可能是前世人(上輩子)就愛畫,因為畫不夠,這輩子繼續畫⋯⋯,」自嘲「老叩叩了還要畫圖,真是貪心!」一旦提起畫筆,靈魂都投入畫中,忘記煮飯,也不覺得餓。許多親友不忍她年邁還作畫,每天爬五層樓,但她認為,「畫筆是我的伴侶,畫圖最快樂,是畫畫救了我。」陳月里指著牆上的一幅人物畫像說,她作畫全憑靈感,當時原本與女兒相約外出,出門前卻靈光一現,想起孩童時代最愛看穿著漂亮禮服的新娘,馬上退回房裡,一筆一畫勾勒出穿著霞帔、戴著鳳冠、點著朱唇的年輕新嫁娘。
因為對繪畫的熱情,曾經,在西門町寫生被青少年嫌她老了礙眼,陳月里反嗆:「這裡可是我少女時代的地盤欸!社會再怎
麼變化,一個有理想的老人,可以勝過十個沒理想的年輕人。」問她要畫到何時?她反問:「我咁有90多歲?我像是15歲, 人生才要開始哪!」語畢還像少女般咯咯地笑起來。她公寓的長廊宛若一條時空隧道,戰爭的無情、淡水的美 景、新嫁娘的笑顏⋯⋯,統統在她的畫筆下躍然再現。牆上的畫作也引領著我們,一窺祖母畫家精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