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obal Views

王水深.陳亮恭.黃致翰台灣醫療的奇蹟­與危機_滕淑芬

-

年是國民政府遷台滿7­0週今

年,適逢《遠見》創刊第400期,特別企劃回顧台灣軟實­力發展過程的專題。若有機會詢問專家學者­一個開放題,「台灣過去70年來,最大的進步是什麼?」許多人的答案是人口壽­命延長,醫療品質提高,便宜又方便的健保制度,保障九成以上人口,更被視為世界奇蹟。

許多國人可能不知道,英法等先進國家,花了200年才讓平均­餘命增至80多歲,但台灣只用了不到70­年就做到了。這除了歸功

整理╱滕淑芬

於衛生條件大幅改善外,不同世代的醫師接力照­顧民眾亦功不可沒。《遠見》特別邀請代表台灣三個­世代的醫生座談,暢談台灣醫療健康環境­的過去與未來。與會者包括1950年­出生的輔仁大學附設醫­院院長王水深、1971年出生的榮總­高齡醫學中心主任陳亮­恭,以及1989年出生的­新光醫院內科住院醫師­黃致翰。王水深傳承了他那一輩­外科醫師的精神,幾乎全年無休,早期開完刀,半夜還會睡在病人旁邊­觀察;忙碌如他,錯過自己小孩每一個重­要的成長過程,只為了給病人最好的醫­療服務。

中生代的陳亮恭,身兼陽明大《遠見雜誌》問(以下簡稱問):三位醫師分別出生於1­950、1971、1986年,先談談為什麼會從醫?

王水深答(以下簡稱王):我的年代,父母受日本統治影響,早年日人限制台灣民眾­從政,會學教授,很早就預見台灣高齡少­子的人口危機,投入老人醫學整合的教­育與推廣,希望能幫助大家安心老­去。年輕世代的台北醫師職­業工會理事長、新光醫院內科醫師黃致­翰兩年前和一群年輕醫­師合力倡議保障醫護人­員勞動權,他表示,現在不少人把保障醫師­工時當成既定事實,但五年前連想都不敢想,這是很大進步。台灣醫療實力如何與時­俱進?《遠見》邀請代表XYZ世代三­位醫師座談,由《遠見雜誌》社長兼總編輯楊瑪利主­持,從學醫的初心、值班甘苦、醫學教育養成、醫療環境的變化,到未來期許,經驗分享,智慧傳承。以下為座談精華:念書的多選擇當醫師或­律師。我是雲林水林鄉人,吃番薯籤長大。我是獨子,從小體弱多病,生病就帶去打針,打針打到我都沒感覺,但也因此從小我就立志­當醫生。當時天主教輔仁中學在­嘉義成立,有獎學金,我就去念。校長叫我好好讀書,以後可以保送到輔大醫­學院,我就很動心。那時候輔大還沒有醫學­院,但內部已有想法。後來老師幫我報名到台­北考高中。我考上建中,後來考上台大醫學系。當時北港人都知道我爸­爸名字,因為兒子考上台大醫學­系,是光宗耀祖的事。問:王院長時代考上醫學院­是光宗耀祖。陳亮恭主任也是如此嗎?陳亮恭答(以下簡稱陳): 1980年代分子生物­學興起,我對生命科學有興趣,選了第三類組,聯考的分數到了,就自然念了醫學系(陽明)。父母其實沒有特別期待,沒有非當醫師不可。所以醫師是自己想做的。

但讀醫後發現,分子生物學是技術,醫學是完全不同領域,很多課程要記憶、背誦,臨床也需要跟很多人接­觸。

黃致翰答(以下簡稱黃):我高中時對中醫氣功、中藥養生產生興趣,大學志願只填了中國醫­藥、長庚中醫和台大生科系,一家醫學系都沒有填,就是立志要當中醫。

長庚中醫系的分數比較­高,但因為老師說,中醫大的中醫書籍比較­多,所以就把中醫大填在前­面。但念了後卻覺得西醫更­有趣,大二考了雙主修考試,所以大學念了八年,修的學分是一般

醫學系學生的1.5倍。問:三位不同世代的醫師認­為,70年來台灣醫療環境­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王:變的很多。以前看病都自費或勞保,現在是全民建保。我們小時候,都是請外國人日本人來­演講,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可­以到日本美國去演講,但現在他們也會邀請我­們去演講,表示台灣的醫療實力受­肯定。有一次我們參與心臟移­植後服用抗排斥藥的全­球臨床實驗,實驗後我們用的藥量少,效果卻很好,顯示台灣的醫療技術、術後照顧很進步。在醫療上,台灣已是先進國家。

陳:我的專業是高齡醫學,觀察文明進程,二戰後全球平均餘命不­到50歲(歐美國家約為60餘歲)。西方國家從工業革命至­今,經過200年讓平均餘­命從不到40歲倍增至­80歲;台灣僅花了70年,從50歲增加到80歲,人口老化速度是法國的­五倍左右,太快,衝擊很大。歐美有比較長的時間去­調整體系,我們壓縮在很短的幾十­年內,但整體制度與環境還沒­有跟上。

1950年,國人第一大死因是傳染­病,如傷寒、霍亂,現在是慢性病和癌症,基因檢測、個人化醫療以前是書上­概念,現在一一落實。更大差別是,尖端醫療技術都能在台­灣執行,病人接受治療後,維持不錯生活品質。

問:醫師過勞問題經常被討­論,近來住院醫師已納入勞­基法,會不會影響到醫療品質­與

黃:我的行醫時間短,聽學長姐描述安寧療護­的觀念,反差最大。以前他們照顧加護病房­插管、接呼吸器的病人,常有不知道該為他們做­什麼的感嘆。現在安寧療護可以好好­協助他們度過人生最後­階段。

其次,是醫護人員勞動條件改­善,以前連續工作最長36­小時,現在仍有值班,但一個月已可控制在8­班左右,連續工時也受限,五年前想都不敢想。

醫療教育?

王:外科排刀都要on-call(隨時待命)。早年開完刀,我們是

睡在病人旁邊的,觀察病人變化,也照顧病人,因為老師洪啟仁醫師就­是這樣走過來。我們寓樂於工作,工作就是生活,不覺得辛苦。外科還是師徒制,需要在老師旁邊多看,培養經驗。醫學系學生很難像其他­科系可以混,以後也許機器人可以協­助開刀,但外科還是需要扎實訓­練,隨時測試,才能到游刃有餘的地步,未來年輕醫師的學習時­間可能要拉長。

我曾問學生,來外科實習最大收穫是­什麼?大家猜一猜。結果有人說,原來真的是「小『心』為妙」,以後到市場選心肝都要­選小的,因為心臟衰竭的病人,心臟都腫很大,大心肝是危險象徵。心臟衰竭病人惡化程度­看書沒感覺,臨床體會更深刻。

1987年我在哈佛大­學附屬醫院進修,有一天美國總統參選人­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的女兒來生產,是值班醫師接生的。這在台灣很難想像,台灣有政要的孫子開盲­腸,開刀房外都擠滿了人,院長和各級主管都來。美國文化,病人安全是醫院責任;台灣則是醫師責任。台灣社會重人情,親朋好友拜託執刀,更不可能拒絕。我的年紀已大,但病人也沒少,對家人一直覺得很虧欠。幾年前兒子大學撥穗典­禮,已經答應要去參加,結果臨時有個急診刀,很掙扎。太太問我,這個刀好不好開?確實是有些危險。太太就說,撥穗典禮她去就好,兒子也沒怪我。兒子後來還在結婚典禮­上笑稱,今天是有生以來和爸爸­最長的一次午餐。

陳:大學畢業後,被派到宜蘭員山榮民醫­院服務,當時我一個剛畢業的住­院醫師要照顧30床外­科手術病人,已經很吃緊,但還有70床內科加急­診病人。當時假日值班是週五開­始,加上週

六週日,由一位醫師扛下來,連續工時可達84小時,讓另兩位醫師可以回家,三位住院醫師負擔全院­值班。

現在我們單位有時人力­不足,科主任也願意下來值班,但以前怎麼可能叫主治­醫師值班?年輕時跟診有時覺得「老師沒差」。但時間久了發現,老師在哪個時間點做決­策,確實會影響病人日後狀­況,這就是經驗,照顧病人的臨床感,有時翻書也不行。書本知識扎實,但知識不斷在變,今天對,明天可能錯。慢慢覺得前輩和病人的­互動確實有差異,怎麼會想到這一點,我的腦袋第一時間怎麼­就沒跳出這個臨床判斷,後面的治療我都會。

2005年我去牛津大­學進修,當時歐盟在討論落實住­院醫師工時,之後就看到主治醫師每­天跟無頭蒼蠅一樣在醫­院奔波。因為醫療責任的主體是­主治醫師,

主治也擔心醫療糾紛,住院醫師流動快、病情掌握度不一,主治都自己確認病人狀­況,更忙更累,造成主治醫師很大的壓­力。台灣會有一段適應期。

黃:以前討論醫師工時改善­都會有人說話,甚至出現「醫界要亡了」的論調,但現在認為醫師工時縮­短會有不好影響的人愈­來愈少,也把保障工時當成既定­事實了,這是很大的進步。一代不如一代是全世界­普遍迷思,從科學角度來看,人類文明是不斷進步的。師徒制要看科別,內科有一半實力來自書­本和論文,另一半來自老師和臨床­病人。但外科不同,老師不教,有些技術真的很難學會。現在部分內科治療也需­要動手操作,如腸胃鏡、心導管,師徒傳承仍有重要成分。

問:醫師仍是備受尊重,收入豐厚的職業嗎?

王:台灣的肝病防治、器官移植、葉克膜技術都是世界一­流,台灣醫師非常犧牲奉獻,但是當醫師賺大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我開刀時可以不喝水、不去尿尿,曾經開完心臟移植手術、又接著做裝心臟調節器­手術,連續38小時,不覺得累,因為全神貫注,旁邊的同仁都累到打瞌­睡。手術結束後才感到疲倦,醫師壽命一定比其他職­業短,因為是用生命賺錢,以為當醫師可以賺大錢­的年輕人,還是轉行吧!

我們醫院選醫師有三個­條件:有愛心、有能力、有理想。我也在台大、輔大教學,醫學系分數高,但真的不需要一流人才­都來念醫,醫院如軍隊,需要將領,也需要小兵,需要各種人才。

陳:醫師還是受信賴的職業,但談不上地位崇高,不像早年,醫師幾乎是「神的存在」,專業技術、學識、品格都不受質疑。

比起一般職業,醫師收入還算不錯,也受尊重。不過從我當醫師之後,這種受尊重的感覺逐漸­下降,這不完全與健保有關,而是醫療體制的設計讓­病人認為隨時得到想要­的醫療「服務」是基本權益,醫病關係改變了。我觀察到一個現象,年輕世代拿到醫師執照­卻不當醫師的人愈來愈­多,有人縱橫股市、有人去生技創業,甚至有聽說去賣豪車,代表選擇多元。若興趣真的不在醫學,把他綁在醫院也不可能­有好表現,希望進醫學場域的學生­都是對醫學真正有興趣­的人。黃:不少年輕醫師對健保很­反感,但醫學強調科學精神,無健保、有健保的時空環境差太­多了,不能說如今種種都是健­保造成的。以前醫師少,現在醫師多,醫師收入減少可能和人­數增加有關。

其次,現在資訊發達,病人查網路可能都猜得­到自己生了什麼病、有哪些藥可用,醫病不信任也與此有關。以病人負擔來

說,看病若都是自己付錢,對醫師的期待一定更高。很多醫院都有VIP病­房,有錢有權的病人給醫師­的壓力最大。

問:對未來台灣醫療環境有­何期許?如何更進步?

王:身為外科醫師,我有些擔心台灣的外科­技術在走下坡,自己以後生病不知找誰­開刀?外科技術要儘快補強。

其次,民眾對健保滿意度高達­八成以上,但醫師對健保的滿意度­不到五成,很多人認為,健保的成就是剝削醫護­人員的結果。醫護人員可以犧牲奉獻,但不能被剝削,健保的給付制度應改進。民眾觀念也要提升,不能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如無效醫療問題,該放棄就放棄,不要動不動就想請「葉醫師(葉克膜)」。醫師一定會盡力救治病­人,民眾要尊重醫師專業判­斷。陳:我們需要建立「系統性思考」,英國Lancet醫學­期刊評鑑,台灣醫療品質排名已成­亞洲第四,在日、韓、新加坡之後。美國平均醫療支出是台­灣的數倍,健保需要改善,但美國這種極端制度不­是我們應仿效的對象。就醫療技術而言,台灣不比他們差,為何醫療品質排在後面,因為我們考試畫錯重點。世衛組織評比基礎是看­病人的長期治療結果,這與全球人口快速老化­有關,愈來愈重視失能造成的­問題。世衛評比各國醫療體系­的照護成果,就是考這一題!而非費用、技術或效率。如糖尿病患者終其一生­可能造成視網膜、腎臟病變,影響生活品質甚鉅,我國糖尿病患造成失能­與死亡的機率明顯高於­日本,代表照護品質有提升空­間,台灣幾項慢性病評比相­對落後。

醫師都很認真做病人追­蹤,但醫療體系必須把預防­保健、疾病治療、失能預防,到追求長期成果的精神­放進來,重新設計服務模式的整­合。醫療科別分工太細,目前國內65歲以上長­者,平均每人有3.1種慢性病,1/6失

能,8%失智,加總起來幾乎沒

有單純的病人可以處理,年紀愈大問題愈多,但醫學教育還是用器官­系統往下教,欠缺了彼此的連結。未來期望一個全方位的、系統性的觀點看問題,再去解決問題,否則會創造更多問題。

黃:大學畢業後會讀研究所,現在在爭取醫護人員勞­動權益,根源都在大七實習。那一年我很訝異,這間醫院的員工很不快­樂。我找到兩個原因,第一是大家都過勞,像我昨天值班,也是忙到一兩點才去睡,昨天接到一個心肌梗塞­的急診病人,馬上就去做心導管手術,半夜兩點我被Call,問病人的心肌酵素變高­該怎麼辦?我就有點生氣,因為做完心導管手術,病人的心肌酵素會先上­升再下降,這是正常。但我掛掉電話就有點後­悔,因為如果在白天,我脾氣就會好一點。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醫療­環境充滿各種指標,如有些私立醫院醫師沒­有底薪,而是看醫師幫醫院賺多­少錢來拆帳,這也是一種指標。健保給付也是看指標,論件計酬、論人計酬、論量計酬,都是換湯不換藥的指標。若太注重外在指標,就會對事情本質失去熱­忱,醫界應打破指標迷思。

不管是醫生還是醫療政­策者,都要先把自己的生活過­好,讓自己心態健康,才能好好照顧周遭的人。

 ??  ??
 ??  ?? 陳亮恭主任(左)、王水深院長(中)、黃致翰醫師(右)為台灣的醫療環境把脈。
陳亮恭主任(左)、王水深院長(中)、黃致翰醫師(右)為台灣的醫療環境把脈。
 ?? 張智傑攝 ??
張智傑攝

Newspapers in Chinese (Traditional)

Newspapers from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