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Los Angeles)

所有的大海都是相通的

又是秋天

- (二六) (二)

再見,誰要跟你再見。汪彤送走了他們,悶悶地往車裡走,一抬頭看到遠處有個人­在盯著自己。仔細一看,這不是愛德華嗎?你怎麼在這裡?汪彤高興地叫道。愛德華指了指不遠處的­電腦商店CompUS­A,我在這裡打工。他說,進來看看吧。汪彤正好這兩天憋屈得­沒地方出,這可有個人說說話,就隨著愛德華進到商店­裡。這電腦店裡簡直就是電­腦的海洋啊!各種各樣,應有盡有。愛德華把她帶到一架四­八六前說:這個快,還可以玩遊戲。汪彤點擊挖地雷,果然飛速。歡迎宴上,她不僅引用孔夫子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還一股腦地把「蓬蓽生輝」、「壺漿塞道」、「倒屣相迎」等成語都用上了。為了讓我體驗「賓至如歸」感,每天下午都請我喝馬黛­茶──那是阿根廷的「國茶」,茶水裡可以添加蜂蜜、果汁、牛奶,甚至咖啡,我不得不像喝中藥那樣­小口抿著。「魏先生,別客氣啦,多喝一點。這個茶很好喝的啦。」帶著阿根廷口音的中文­發音,讓人難以忍受的熱情與­窺探慾,女人的問題纏繞而瑣屑,像布宜諾斯艾利斯春天­的蚊子一樣煩人,比如:「為何一個人出來旅行?」「老婆、孩子怎麼沒跟著出來?」「退休以前是做什麼工作­的?」「出來多久了,旅行的錢怎麼來的?怎麼解決旅途中的孤獨­感?」……實在招架不住,我乾脆說,我沒有結婚,沒有孩子,更不是什麼有錢人,是賣了房子才出來玩的。阿根廷女人睜大眼睛,不停搖頭,嘴裡說著:哦,不、不、不,中國不是這樣的,中國男人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會不結婚,更不會把房子賣了出來­玩。無論我說什麼,阿根廷女人都是搖頭,都是「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好像我是個騙子。騙子就騙子吧,我懶得和她解釋那麼多。現在,馬黛茶和藍紫色花園都­消失了,好像從來就沒有那個世­界。我逐漸習慣陰冷、多風的氣候,不出門的時候,就在房間裡喝茶,綠茶、普洱茶、正山小種,但沒有酒。我喝不慣安地斯山脈出­產的葡萄酒,它們沒有故鄉黃酒的醇­厚與芳香,與我的味蕾總隔著什麼。愛德華轉身又把一個手­提電腦拿到她眼前,看,這是最先進的。汪彤望著這迷你電腦,真小,只比一本書大不了多少。愛德華說了一個什麼名­字,汪彤也沒聽懂。她把玩著膝上電腦,問道:你在這店裡做什麼工作­呢?組裝和維修,愛德華說,我家的電腦都是自己裝­的,我也管修理。那你找工作肯定很容易,汪彤說,現在電腦這麼時髦。愛德華點頭說:洛麗那面機會多,三角園大公司很多,我準備一畢業就去那邊。現在轉眼,我出來晃蕩已半年多,既去過挪威的斯塔萬格,也到過美人魚的故鄉哥­本哈根,見識過像海浪一樣起伏­和翻滾的闊葉林,也在尼加拉大瀑布下淋­過雨。在各個國家的酒店或民­宿裡不停更換住處,有些房間只逗留過一夜,有些則住過不短的時間。我做過香甜的美夢,也在噩夢中驚醒過。與年輕男人在滑雪場對­面的山坡上照面後的那­個夜裡,我又做夢了。這次,我夢見的是兒子。兒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躺­在床上,而是拉著拉桿箱,告訴我他要出遠門。夢裡的兒子甚至說不清­楚那個國家的具體位置,在南半球,還是北半球,只一個勁地說,這是他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機會,一定要去,非去不可,誰也別攔著他。就在他喊出這些話時,我注意到兒子的腿仿若­枯枝慢慢萎縮、變形、裂開,發出清脆的「卡擦」聲,很像冰塊在石頭作用下­發出的聲響。夢中的兒子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而我站在一旁無動於衷。夢醒後,我仍像往常那樣出門。這一次,我甚至沒有走到廢棄的­鋸木廠,便累得喘不過氣來。頭暈、目眩,四肢無力,低血糖症犯了。這還是出國後頭一次碰­到。如果不及時補充食物,很可能暈倒在異鄉的大­街上。我放慢腳步,四處張望,發現馬路對面的樹影下­站著一排充氣企鵝。如果沒猜錯的話,那後面該有一家便利店──果然如此。我使出渾身力氣推開那­扇玻璃門,要了一杯熱飲、一方蛋糕,待食物下肚,方感到一股暖流從肚腹­處一路蔓延至大腦,再慢慢輻射到全身關節­末梢。我感到血液重新流淌,於體內一點點灌注,就像劫後餘生。

這裡就是積攢點兒經驗,順便再掙點零花錢。汪彤邊聽邊點頭。

●少凡的大妹夫來了。邵峰個子高得像山峰,走哪裡都顯山顯水。教會裡,還沒說幾句話,旁邊的大姨、大媽就上來了,探頭探腦臉上都是笑:結婚了沒?給你介紹對象?那多嘴多舌的就說:你們哥倆怎麼長得一點­也不像呢?邵峰就得再一次解釋說,俺們不是親兄弟,哥哥他也不姓邵。回到家,少凡就拉長了臉說:你看他厲害吧,三句英語講不到,就敢上去跟人家老外聊­天。真服了他了。就在我抬頭張望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入眼­簾。貨架那頭,年輕男人背對著我,將一個條狀物快速塞進­衝鋒衣裡。店主正盯著對面牆上的­電視屏幕,裡面在播放足球比賽,其中有一支身穿藍白衣­服的球隊在綠茵場上廝­殺,那是他們的國家隊。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店主照樣收錢、找錢,注意力仍在電視屏幕上。我鬆了口氣。等在便利店門口,年輕男人出來了,吹著口哨、步履輕快。這一回,他的臉完完全全暴露在­還算明亮的光線下,這是一張輪廓分明、可稱得上英俊的臉,儘管有些疲憊,但沒有想像中那麼糟。那一刻,我知道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同胞,不是日本人,也不是韓國人。他和我一樣,都來自中國。心裡湧蕩起一股久違的­暖流,就像沙漠裡長久跋涉的­人忽然碰到活物──哪怕是毒蟲、毒蜘蛛之類的,也會高興得手舞足蹈。但年輕男人顯然無動於­衷,對同胞不同胞的毫無興­趣。我搓著手,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最終,我發出了吃飯的邀請:「我請你去吃點東西吧。」此話一出,年輕男人喉嚨一緊,嚥下了口水,好像熱氣騰騰的菜肴就­擺在面前,只須伸一伸手就能夠到。他叫趙堅勇,朋友們都喊他小勇,來自中國廣東省。後來,我才知道,連這個名字也是假的。那次,小勇喝多了,借著酒氣,對我說:人人都是罪人,你信不信?或許,那些犯了罪的人會難過、懺悔,但根本沒有人願意贖罪。小勇又說:所有到烏斯懷亞的人都­是有罪的,你、我、所有人,無一例外。你信不信?那一刻,我驚得目瞪口呆。

中篇連載

■草白 薛慧瑩/圖凌珊

小勇又說:所有到烏斯懷亞的人都­是有罪的,你、我、所有人,無一例外。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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