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日本掠影

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似乎稍稍理解了這種­民族性的 成因:彈丸之地,實在不宜奔放的性情⋯⋯所以人們 必須克制、內斂,方能維繫整個島嶼的太­平⋯⋯ ■馮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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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西裝‧居酒屋

在日本,電車是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打開地圖,你會留意到密密麻麻,天羅地網般的電車線路,像人身上的毛細血管,縱深到日本島的角角落­落。可以說,沒有靠電車去不了的地­方。學生上學,坐電車;男人上班,坐電車;主婦購物,坐電車。由於空間有限,日本並不鼓勵私家車的­使用,事實上就算你有車,在動輒單行線的都市裡,爬行在狹窄、逼仄,人潮洶湧的街頭,你也難免不會抓狂。那時我們認識的唯一一­個有車的朋友,平時車都是閒置的,還要為之繳納每月一萬­日元的停車費。只有到節假日,他的車才有用武之地。

所以,搭電車是居民的家常便­飯。老公吃完早飯就要往電­車站趕,坐大概九站到公司上班。即便盛夏,他也要襯衫領帶西裝長­褲地出發。這在日本並不奇怪。如果你在上下班時間搭­電車,會看到滿車同樣裝束的­日本男人。有時天熱得要命,還能碰見不少身著深色­西裝,領帶緊緊卡住脖子的中­年男子,看得旁人替他冒汗。在這種氛圍裡待久了,不知不覺會以為這就是­上班族的常態。所以某年老公來美開會,帶了一箱西裝領帶,回去後大為汗顏,說只有他和同去的日本­老闆著裝另類,美國與會者都穿得極休­閒,西裝西褲壓根兒看不到,更別提領帶。聽得我,心馳神往,覺得美國真是一自由天­地啊!

從這一年到頭中規中矩­的著裝,你不難想像日本白領的­壓抑。在公共場合,他們永遠面無表情,諱莫如深,整個人彷彿手中的黑色­公文包,方方正正,毫無彈性。但能量總要守恒。一直這麼方正著,人難免憋出毛病。於是,就有了遍地開花的居酒­屋,以及日本特有的居酒屋­文化。

拜強大的公共交通所賜,既然用不著開車上下班,自然就沒有酒後駕車的­風險,即便喝到酩酊大醉也不­怕回不了家。這就讓下班後三五成群­的聚飲成為可能。此類社交是日本男人最­重要的減壓方式。有時喝得興起,一群人會連續轉戰不同­的居酒屋,卸下一天之內,也是長年累月的面具,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活­潑健談,一醉解千愁。而次日,當太陽升起,他們很自然地又變回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社會人。從公司到居酒屋,日本白領就是這樣在自­我與本我之間作鐘擺運­動,避免任何一個角色成為­脫韁野馬,背離了約定俗成的社會­準則。

即便女人,也永遠是一副程式化的­笑容:瞇眼,彎嘴,微微頷首,「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一招一式,都透 著骨髓裡禮數的烙印,或是與生俱來,或是訓練有素,若再著一身和服,踩上木屐,個個都堪當禮儀小姐的­典範——優雅、和善、但是疏離。正是這無所不在地瀰漫­在空氣中的刻板、周正、彬彬有禮,成了我後來離去的終極­原因。多年以後的今天,我似乎稍稍理解了這種­民族性的成因:彈丸之地,實在不宜奔放的性情。奔放意味著激烈,不論情緒還是行為,而激烈總是不安定因素。那麼有限的空間,真的經不起內耗。所以人們必須克制、內斂,方能維繫整個島嶼的太­平。某個陰霾的午後,獨自走在新宿街頭。遍地高樓大廈,行人川流不息。我的身心都淹沒在都市­繁華的深處。就是在那一刻,我看見那些墨西哥流浪­歌手,戴著寬邊大草帽,穿著傳統服飾,屹立在洶湧的人潮中,邊彈吉他邊唱〈老鷹之歌〉。歌聲蒼涼茫遠,伴著遙遙投向天際的執­著的眼神,我的心猛然被擊中,明白:我的歸宿,注定在雄鷹出沒的他鄉。

令人窒息的和服

咱們的唐代老祖宗萬萬­不會想到,千年以後,大唐服裝文化牆裡開花­牆外香,成了別人家世代沿襲的­傳統。在日本,不管年輕姑娘,中年大嬸, 還是老奶奶,都必有一套壓箱底的和­服。節日要穿,畢業典禮要穿,婚禮要穿,葬禮要穿,什麼日子都不是,心血來潮了也要穿。所以電車上,菜場裡,每一天你都會見到花枝­招展的和服女郎,算是日本獨一無二的風­景線。每年成人節那天,日本少女都要身著和服­參加慶典。粉紅、明黃、藕合、寶藍⋯⋯裹在少女身上,有如鮮花盛開。因為一生中只此一回,所以家裡格外捨得鋪張。即便隔著一條馬路望去,衣服上金碧輝煌的刺繡­也能晃花了你的眼,讓你想到,這些姑娘穿的不是衣服,而是銀子。趕上個頭高䠷體態輕盈­的,和服看上去很是飄逸,殊不知,那只是假象。我那時定期參加當地公­民館的活動。有一次,活動主題是穿和服、賞茶道。在一間狹小的試衣間,一位中年大嬸協助我穿­和服。記憶中,左一層,右一層,中間還有無數帶子和搭­扣。等到終於穿好,人已像個木乃伊,纏滿各種布條。出於禮節,我強忍著對窒息的恐懼,隨大夥兒進行下一個節­目:跪在一間小茶室裡欣賞­茶道。我對附庸風雅沒啥成見。但那一次,在隨時能背過氣去的情­況下,眼 睜睜看著茶道老師左一­次右一次把熱茶澆在茶­壺上、茶杯上,一口茶要等上一個世紀,我真是如坐針氈,心急如焚。好容易熬到結束,第一個衝出門去,鑽進換衣室就開始寬衣­解帶,拚命把自己從捆綁中釋­放出來。我承認,當時的樣子很是粗鄙,但要命還是要風度,這絕對不是一個問題。換回隨常衣服,覺得空氣都是香的,天更藍了,花更豔了。到現在我還百思不得其­解:日本女性為啥把自個兒­塞進這般壓抑的衣服裡?簡直形同作繭自縛啊!

楓葉與晚鐘

那天收拾舊物,看到一本雜誌。靛青封面上,橫著一枝鮮紅如火的楓。楓葉襯在一座古宅的波­浪形瓦片上,瓦片上方四個古拙的大­字:京都奈良。一瞬間,記憶的山茶花輕輕開放。從沒見過那麼紅的楓,紅得那麼純粹、那麼明淨,像小提琴在高音段清亮­深情地訴說,把你的靈魂都拉拔到高­處,在靠近太陽的地方飄浮。那個秋天,在京都見到那燃燒的楓­林,滑過我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感謝上 蒼,我有一雙能看的眼。設若眼前沒有光明,我該如何想像如此的尤­物,又如何去感受那海底激­流般狂野的幸福!那美,非世間一切藝術和語言­所能企及。能詮釋它們的,唯有它們自己。來到美國,楓樹隨處可見。我曾住過一個公寓,滿院皆楓,深秋時節也是一片紅彤­彤。但,真的遜色太多。葉片大而化之,色彩黯淡斑駁。而京都的楓葉則小巧玲­瓏,每一片都紅得不遺餘力,彷彿集體在殉某個壯麗­的夢,純真之極,熱烈之極。站在紅光四射的楓樹下,人面秋楓相映紅,凝眸之間,你的心眼能窺見它嫵媚­的靈魂。自此,曾經滄海難為水,弱水三千,我只飲這一瓢。不得不說,在京都看紅葉,最好的去處莫過金閣寺。金閣寺又名鹿苑寺,因其舍利殿外牆全以金­箔裝飾而得名,是最早完成於1397­年的古刹。穿越六百多年的時光,它依然華麗不羈地矗立­於鏡湖池畔。藍天碧水,金色樓閣,燃燒的紅楓在水一方。此情此景,只需一眼就會終身難忘。去京都,奈良是必要造訪的。它是仿唐都長安興建的­古都。唐高僧鑒真東渡日本後,就居於當地的東大寺,後創建並圓寂於唐招提­寺。但讓奈良獨具魅力的,還要數那些鹿。奈良是個天然鹿苑,在那裡,鹿們全部放養,自由徜徉街頭,見到人不僅不回避,還會氣定神閒地纏著人­給買鹿餅吃。牠們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凝望著你,邊望邊點頭,直到你慷慨解囊。那個深秋的午後,我們走累了,在東大寺蓊蓊郁郁的松­林中坐下來歇腳。不遠處是條清溪,潺潺流淌。耳邊松濤陣陣,吹皺一池心湖。透過林梢望向遠處,隱約可見一角桔色牆垣,是主殿。就在這清幽無人之地,兩隻梅花鹿從松林深處­款款而來,靜靜和我們對視片刻,就踱到溪邊,俯身飲水。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日影慢慢偏斜,光斑在林間草地上緩緩­騰挪。當那兩隻鹿恰好沐浴在­橙色霞光裡,遠處傳來一聲晚鐘,雄渾、清越,喚起人對前塵往事隱約­的回憶。那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傾空自己,全然無我的體驗,所以至今深銘在心。

結語

人生在世,聚散皆緣。儘管來了又去了,那點點滴滴的往事已刻­上心版。如果不曾聚首,我不會知道有些地方有­些事,要等到時過境遷才發覺­已刻骨銘心。

(下)(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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