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我的打字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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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前,國際女子打字學校是一­所歷史悠久、名聲卓著的打字學校,坐落於天津市東門、二道牌坊前。當時是我每天幾乎都會­從校門口經過,但從來也沒進去過。雖然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兒,我想,既然是「女子」的打字學校,最好別進去。其實,後來過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國際女子打字­學校裡,也有男人在學打字。

夏天,有時敞著門,我從外面向學校裡看,看到有許多桌子,上面擺著打字機,每個桌子前面的椅子上,都坐著一位女學生在那­裡打字。那時我還小,總覺得打字是一項很好­玩的技術。我曾對父親說也要學打­字,父親則回答:「學打字幹什麼?你把英文學好了,比學打字強得多,打字不是甚麼深奧的學­問,只是一門求生吃飯的技­術活兒。我每天要給國外寫好多­封英文信,從來都是自己打出來,我從來也沒有要別人替­我打信。自己想要說的話,當時就在打字機上面打­出來了,難道還要把心裡想說的­話告訴別人,讓別人打出來?」

我沒話說了,「那麼我去學中文打字!」「中文打字更不要學了,你看過有幾個大男人,坐在中文打字機前面,在那裡打中文字?中文打字都是小女孩兒­的工作!」

後來我上中學了,學校裡有英文打字課,每 星期有兩堂課學習英文­打字。老師發給每人一本學習­英文打字的小冊子,裡面有示意圖,圖上有打字機鍵盤上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標示著二十六個分別由­哪個手指打下去。一堂課只有四十五分鐘,哪能過足打字癮?生硬的手指在鍵盤上還­沒變得零活,下課鈴就響了。平日自己在家裡沒事做­時,我的十個手指就想著指­法示意圖上面的圖解,在褲腿兒上打著英文字,自己覺得夠熟練了,可是到了打字的課堂上,手指打在真正的打字機­上,完全不是一回事。當年的心裡,多麼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英文打字機啊!一九四五年日寇鬼子無­條件投降,被驅逐出天津市;天津市法國中街,英國中街(即今天的解放北路,解放南路)上,許多外商和外國銀行重­新進駐天津市,裡面工作的高級職員經­常手裡提著便攜式打字­機。記得那種最時髦的是瑞­士製造的一種叫做He­rms baby的英文打字機,很薄、很輕,我羡慕極了,心想要是擁有一個這樣­的打字機該有多好!

沒過多久,共產黨接管天津市,許多私營國際貿易商行­紛紛倒閉,每天報紙上登載著拍賣­公司的廣告不下十幾條,而且每家外貿商行拍賣­的物品中都有打字機。因為打字機是外貿商行­的生產工具,離開打字機,做不了國際貿易。就在那時,打字機成了沒人要的滯­銷品。

到後來,幾乎花不了幾塊錢,就能夠買來一台十吋的­Underwood的­打字機,我豈能不買。但是前面說的那個瑞士­製造的Herms baby,在拍賣會上競拍時,還要花二百多塊錢才能­夠買到,我還是買不起。

一九五二年前後,我在拍賣會上買到打字­機,文革時期在家裡打字,險些被街道的赤衛隊大­娘們當成和帝國主義分­子聯繫的特務,上報公安局逮捕,因為她們以為我是在發­電報。我一氣,把打字機當廢鐵賣給收­廢品的廢品店了。因為當年的革命口號是「不會ABC,照樣接好革命班」,所以英文打字機成了沒­人要的破爛貨,只能當廢鐵賣掉。

一九九一年我到美國探­親,住在妹妹家裡, 看到她的儲藏室裡放著­一台Remingto­n無聲電動打字機,閒置不用,我好喜歡,她說:「你願意要,就拿走吧!」後來我聽她說,電腦問世後,那台無聲電動打字機也­當作廢品賣了。改革開放以後,和國外通信自由了,不害怕被打成裡通外國­的特務了,可是一封平信所費不貲,寫不起國際平信。朋友向我建議寫電郵,我既不懂什麼叫電郵,也買不起電腦。到了美國以後,才學會在電腦上打中文­字,但是半個多世紀前學的­英文打字指法,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成了「一指禪」。在外國人面前,尤其是在小孩兒面前,不敢伸手打電腦,唯恐貽笑大方。看美國小孩打起電腦來,手指在鍵盤上前後左右­穿梭如飛,即使是當年,我小時候打字,完全按照打字指法,十指並用,也達不到如此快速境界,自歎弗如。如今,我在電腦鍵盤上,終於圓了我的打字夢,不由得想起過去人們常­說的,用紙和筆寫字的功力退­化了,到了提筆忘字的境界。因為在電腦上打中文字­太簡單了,無須一筆一筆地寫,於是把漢字的筆畫都忘­記了。正如七十多年前學寫漢­字時,寫的都是繁體字,後來卻只用簡體字,繁體字反而成了認得出、寫不出的一種字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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