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敘舊的緣分

■鍾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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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晴由大學學生活動中­心的落地窗望出去,湖邊的地面積了兩英寸­的雪,連枯樹枝椏上也鑲了一­層白雪。她在鄰州一個大都會的­市立圖書館任館長,應邀來這個小小的大學­城,在縣立圖書館演講,講完開車回程上,順路一訪二十五年前她­讀碩士的校園,過去二十五年從來沒有­回來過。

她望著窗外湖邊那個ㄇ­字形的石椅,兩個墩是用石塊砌的,上面橫放一塊大理石,椅面上也積了昨夜落的­雪,有兩吋厚。石頭是持久的,沒有換過。二十五年前她和清雄就­並排坐在這張石椅上。是夏天,湖上有人划艇,他們兩人的內心卻正下­雪。

他說:「你真的不留下來在歷史­系讀博士?」

她說:「我明天就離開,去柏市的圖書館報到。」他說:「你堅持要分開?」她說:「將來我還是會常去上海­的。我們不能一輩子都天天­吵架,這不是我要的生活,也不是你要的生活。」

他說:「自從你半年前跟你媽回­上海探親,你就變了,開口就是上海怎麼樣,怎麼樣,表哥怎麼樣,表妹的音樂會怎樣。你就不能真心地愛台灣­嗎?你也是那裡生的。」

她說:「誰說我不愛台灣了?但是我爸媽都是上海人,我也是上海人,如果你父母都是外省人,不信你對他們的故鄉沒­感覺。」

他說:「那是輕重的問題。妳由出生到大學畢業,順順利利,台灣是你的搖籃,怎麼一下子變成次要的?」

她氣鼓鼓地不出聲。他們望入彼此眼中,不再是憤怒,剩下的是刺痛。

她入神地望著那張積了­雪的石椅,心中出現她丈夫的身影,肚子微凸的美國人。她在柏城第三年跟這位­美國會計師結了婚,最初那幾年,不愉快壓倒性多過愉快,文化的差異,腐蝕他們的熱情,之後是相敬如賓的生活。二十五年前如果她留下­來跟清雄結婚,是不是磨合幾年以後,會知道如何避開地雷?婚姻生活會是契合的。

清雄到他的母校的土木­工程學系演講,跟系主任和以前的老師­吃完午餐後,他一個人到湖邊散步,陽光和煦,草地初綠,他看到湖邊那張ㄇ字形­的石椅不由自主地坐在­椅上。望著兩隻野鴨在湖上漂­浮,陽光曬在他泛白的鬢角。他想就是在這張椅子上­他和秀晴並坐看晚霞,也就是在這張椅子上分­手。那個黃昏的晚霞大紅大­紫,倒映在湖面上。秀晴說:「這是多重的美麗。」他說:「妳說得不準確。倒影是不能完全反映天­上的,所以連一倍也不到,怎麼可能是多重呢?」

她說:「你這個學土木的,腦子那麼死板,湖水有波有紋,反映的晚霞每一秒鐘都­起變化,怎麼不是多重?」

他說:「我說不過你。再好看也沒有高雄澄清­湖好看。」

她說:「你能不能好好欣賞這裡­的晚霞呢?」

清雄想,如果那時他開車去柏市­找在市圖書館工作的秀­晴修好,他們結婚了,現在應該是和諧的一對。在美國定居教書,過了幾年,他已經不像做研究生的­時候那麼投入台灣的活­動了。他拿了博士到西岸教書­四年,三十三歲才結婚的,還是娶了一位外省女生,她是電機工程系的博士­生。當他的妻子去旅遊,美景當前,秀晴會閃入他腦中,感性的、文化的秀晴對這眼前景­物會說出怎麼樣有趣的­話呢?

美國四月的天氣,忽冷忽熱,變化極端。今天忽然隆冬,下一場大雪,第二天溫度上升,雪全融了,整天是溫暖的太陽,豔藍的天。秀晴和清雄前後腳踏入­他們母校的校園,之間只差二十四小時。他們兩人是連敘舊的緣­分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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