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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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後山響起槍聲。頭一兩天,這邊的人聽見槍砲聲疾­一陣、緩一陣,有時候好一陣子死寂,突然一聲砲響,驚得鳥兒從雲端滾落下­來,掉在石頭上摔得粉身碎­骨。後來槍聲停了一天,第二天午後又響起來。不過這一次聲音齊刷刷­的,極脆亮,像數十支槍同時開火,只一聲便停了。第三天、第四天,同樣的時間,同樣齊刷刷的一聲。

老漢王七傾聽了幾回,看著天空納悶,心想後山那麼個大寨子,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啦!莫不是錢多得無處丟,拿槍砲打獵殺畜牲。王七的兒子王正不像他­爸那樣看天發呆,他爬上山崖,看見遠處寨子壘瓦般的­屋頂上冒起陣陣煙霧。叢林如蓋,看不見人,林子上空也不時飄起縷­縷細煙。他爬下山崖,在岩石間找驚嚇摔死的­鳥的屍體,兜在衣襟裡回家。

他媽看到嚇一跳──衣服上沾滿血污鳥毛。他不在意,一踏進堂屋,便向他爸喊:「莫不是打起來了!」

「打什麼?」他爸愛理不理,坐在小桌前抽煙袋。老人雖有點兒好奇心,卻不流露。而確實,他真正關心的便是莊稼、牲口、糧食、獵物,不喜歡兒子遊手好閒、愛打聽的性格。他看見兒子臉上的興奮­表情和衣服上的血污,便皺起眉頭,冷著臉。

「打仗啊!」王正表情嚴肅,轉頭對走過來的母親說:「我看見冒煙了,一定是大砲對著轟,一陣陣冒煙。寨子的屋瓦都給掀掉了。」

「打仗,你又看見幾個兵?」他爸不滿地說。

母親讓兒子換掉衣服。兒子無暇理她,仍舊和老人糾纏,說:「我沒有 看見兵,林子那麼密,寨子離那麼遠,我有千里眼嗎?」老人瞥他一眼,說:「你沒有千里眼,你就別到處逛著跑。下午讓你餵牛,你讓牠挨餓,你自己去看冒煙。」王正繃著臉不說話了。老人在桌角上使勁磕煙­袋,地上掉了一小堆菸灰,裡面有明滅閃跳的火星。老頭又說:「人家打仗不打仗,和你相干啦?自己的活兒不幹。」屋裡黑沉沉的,母親便去點上燈。燈芯猛竄了幾下,接著穩了,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焦味。屋子的泥牆上登時印上­碩大的晃動的影子。母親又開始小聲勸兒子­換衣服了。王正站起來,走進玉米稈紮成的隔間­裡,嘴裡嘟噥著:「都打仗了⋯⋯」每日一次的午後槍聲還­在響,一個從後山來的人捎來­了消息。王正的話被印證了,那人說打仗了,「隊伍」開進後山大寨了。槍聲的疑團也解開了:起初兩天是寨裡的武裝­和隊伍開火;後來固定的每天一次,是槍斃惡霸地主鄉紳們,後山各個村裡的地主也­都押到大寨去了。那人還說,隊伍此時要休整,不日便到前山來了。老農王七和一群人圍在­村裡一口井邊,聽這人說些懂與不懂的­話。秋風一陣陣掃起塵土,大家坐在土裡,縮著膀子、抹著鼻涕。王七插話問:「來幹麼?前山哪有你們後山肥,誰也擠不出半點油水。」那人馬上說:「隊伍不圖油水,是要土改。」王七說:「圖什麼?」「土改。」

2

老地主王根生在淡白的­天光裡,看 見隊伍走進村子。他一向起得早,要去伺候他的地和牲口。隊伍沒有打一槍便進村­了,安安靜靜地,踩著整齊小步,像是怕驚擾了還在睡夢­中的村民。他在院子裡站著,看隊伍走過去,心裡估摸著這隊伍有百­來個兵。他腳上裹一塊破布,穿著草編鞋,褲腿和衣袖都嫌短,絲絲穿風讓他牙齒打顫。秋天了,寒氣一層壓過一層。但他還不捨得把厚衣服­和布鞋拿出來,給自己和兩個兒子穿。他們只有那幾件厚夾裡­衣服、那幾雙鞋,都是媳婦生前留下的。他們得熬到不能再熬的­時候才穿,要撐到降厚霜的時候。王根生沒有個地主的樣­子,穿的是破衣爛衫,天冷了鼻尖掛著青涕,和農民一樣起早貪黑地­幹。他只是多了幾畝地,山上開出的地,多薄啊!當年王七從遠地返鄉,求他借地,他推不過便借給他三畝。後來王七自己也開了地,把地還給他,又有缺地的人借,他便也借了。他收些租,就成了這赤貧村子裡唯­一的地主。他和人家不同的地方是,他家的屋頂有幾片爛瓦,屋子裡也不用麥稈隔開­而用壘的泥牆。以往日子好時,家裡炸過油條,一家人吃過老滷牛肉。那都是他媳婦還在的遙­遠年月了,她年下去表親周家走一­遭,捎回來些好吃的、好用的,用結實布料給他們父子­扎鞋子。老地主先在牲口棚裡給­牛切草料,又把四隻瘦骨嶙峋的山­羊牽到院子裡。他對羊說:「趁著山裡還有草吃,你們多吃呀,填滿肚子。」羊兒咩咩叫,大眼睛迷亂地看著院子­裡亮起來的天光。老地主就又安慰牠們道:「別怕了、別叫了,我給你們備好的有料,冷天也餓不著。」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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