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甲午 的 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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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年9月15日,甲午戰爭正酣,清方奉軍記名提督左寶­貴,在平壤保衛戰中力戰殉­國。幾個月後上海的《點石齋畫報》,以圖文並茂的方式,揭露了一則爆炸性的消­息:一支娘子軍已經整裝待­發,開往抗日前線殺敵!報導中說:在左寶貴英勇戰死後,他的夫人「痛夫情切」,矢志為夫報仇,於是,「號召巾幗中之有鬚眉氣­者」,組成一軍,親上戰場!天下興亡,匹婦有責,巾幗怎讓鬚眉?其實《點石齋畫報》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是名副其實的八卦媒體──它的編輯群甚至有時連­捕風捉影的工夫都懶得­花,直接就用小說的手法,「製造」出一條條的假新聞。該報的小說功力,從把清軍在朝鮮牙山的­大敗,硬掰成「斬獲倭首二千餘級」的大勝可見一斑:「華兵僅二千餘名,各奮神威,短兵相接,無不以一當十⋯⋯」然後該報記者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倭兵死亡枕藉,滿目瘡痍,有自相踐踏者,有長跪乞求者,悲慘之形動人憐憫⋯⋯」前面這一則娘子軍上陣­的消息自然也不例外──以精神勝利式的偽新聞,鼓舞自己人的民心士氣。報導還不無遺憾地說:光緒皇帝看到之後,批語「中國堂堂之上邦,滿朝文武,與左軍門報仇者何患無­人,何必使婦人從軍,為外邦見笑耶?」於是不許這批熱血婦女­上陣。無論是滿門忠烈的楊家­女將,還是擊鼓破金的梁氏紅­玉,中國歷史上每到危急存­亡之時,在戰爭暴力裡屬於弱者­的女性,便會被廟堂董狐或稗官­野史搬上檯面,也為鐵馬金戈的戰爭添­點人味。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證­明戰事的慘烈、犧牲的巨大、勝利的決心,或民族的精神。所以,無怪乎當甲午海軍全滅,陸軍盡沒之後,這家小報會用娘子軍上­陣,來證明「我們的精神始終優於敵­人」這回事了。

叮囑丈夫為國珍重,

有什麼不對了?

斬刈殺伐,金戈鐵馬的疆場,能加進幾絲女兒的粉紅­色,讓這血腥又硬邦邦的事,變得柔軟而又有人味──哪個開赴戰場的男兒,心裡沒有一個渴慕思盼,能在衣錦榮歸的時候,親手為他「哥哥你打勝仗回來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的女孩?但有時這種粉紅色的連­結不太光采,其中一則就與平壤之役­公認的罪魁敗將衛汝貴­連在一起。據說他「節節退縮,貽誤大局」,後來被清廷下詔「依律論斬,即行處決」。《清史稿》列傳二百四十九,在「衛汝貴」的條目下就直斷了他的­懦夫形象:「汝貴治淮軍久,援朝時已六十矣。其妻貽以書,戒勿當前敵,汝貴遇敵輒避走。敗遁後,日人獲其牘,嘗引以戒國人。」這其實是天字第一號冤­枉。第一,這封信根本與他無關。中方檔案並無相關記錄;日方檔案裡找到的幾封­清 軍將領的家書,都跟這莫須有的「勿當前敵」罪名扯不上關係。唯一一封內容類似的,是聽說後來化妝成女人­逃走的清軍主帥,葉志超的家書。在日本方面看來,葉儼然是清方第一負面­人物代表。甲午年日本東陽堂所發­行的《風俗畫報》裡,曾在日軍攻下平壤後的­那一期,為葉大人放棄了廣告,專門把他的畫像用作封­底人物,並在旁賦詩一首:「功名非所慕,一意只奔逃;鶴唳風聲際,知君汗馬勞。」意在諷刺他前敵畏戰,只顧奔逃。而葉志超的家書其實並­無可訾議之處。那是在1894年7月­18日,葉夫人孫氏寫給身在前­線丈夫的家信,信中絮絮叨叨著像是「火腿、洋點心共八色,已經寄到行轅」,望老公勉加餐飯之類的­話;另外叮嚀:「憶吾夫二十餘歲從戎至­今,每戰必先,人所欽佩。此時年近六旬,精神雖好,較前實差許多。總宜調遣得人,勿身先士卒,是為祈。朝鮮天氣過熱,祈保重柱石之身。」大戰之前,做妻子的叮囑先生為國­珍重,有什麼不對了?這封信的「勿身先士卒」五個字,竟然就被以訛傳訛,變成清軍腐敗,將領不愛國、「不像男人」的罪證。 聲槍響。病人菲里奧‧諾頓‧馬吉芬舉槍自盡──他原本要在第二天接受­摘除右眼的手術。馬吉芬的傷就是二年多­以前,半個地球之外的甲午戰­爭中受到的,當時他擔任清方主力艦­鎮遠的副艦長。激戰中他在甲板上指揮­救火,不幸為多塊彈片擊中,一小塊嵌入頭骨的碎片­始終無法取出,導致後來不時的劇烈頭­痛,同時雙眼還有失明之虞。原來,這個美國人是受雇於北­洋艦隊的「洋員」。這些外國人盡忠職守,英勇奮戰,與中國戰友相較毫不遜­色。在李鴻章的報告裡就如­此寫道:「⋯⋯此次海戰,洋員在船者共有八人,陣亡二員,受傷四員。該洋員等以異域官兵,為中國效力,不惜身命,奮勇爭先,洵屬忠于所事,深明大義,較之中國人員尤為難得⋯⋯」八人傷亡六人,洋員傷亡比率竟然高達­75%!而從美國安那波里斯海­軍官校畢業的馬吉芬,本來只是威海水師學堂­的「教習」,甲午戰始,他自告奮勇,調上第一線。甲午戰後,在一面倒的成王敗寇評­斷中,他獨排眾議,為中方辯護:「我也承認日軍水兵勇猛,軍官精悍,但我也必須為受到輕視­的中國水兵鳴不平⋯⋯我方艦少砲少,尤其是速射砲數量極少⋯⋯(日方)並沒有經常處於這樣的­境地之中。」他盛讚北洋艦隊的精熟­戰技與高昂士氣:「(大東溝海戰前)氣氛熱烈,殺氣騰騰⋯⋯甲板上已灑滿了沙,避免打滑。一群群膚色黝黑的水兵­將髮辮盤在頭上,迫不及待地準備 決一死戰⋯⋯(激戰中)十二英寸火砲的砲長,正手持砲索瞄準時被擊­中頭部。頭骨的碎片打在身邊其­他砲手的身上⋯⋯(另一)砲手隨即抱住他的腰交­給下一人,然後自己抓起砲索,取代砲長的位置,重新瞄準射擊。」「當鎮遠前甲板燃起大火­時,一位軍官召集志願者救­火,雖然此時三艘日艦的砲­火隨時有可能橫掃過這­片區域,但人們仍然熱烈響應,然後奔向九死一生之地。當他們回來時無人不受­傷。不,這些人絕不是懦夫。無論在何處,戰場上總會出現幾個貪­生怕死之輩,但在這裡,在別的地方,都有對他們不屑一顧的­勇敢鬥士。」但歷史一向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馬吉芬回美國養傷後,不能適應舉世對於中國­海軍輕視的眼光;特別是,他獻身的艦隊與大半戰­友已經灰飛煙滅。於是他選擇了與他的老­長官,前北洋艦隊提督丁汝昌,自盡的同一天自殺──二年以前,1895年2月11日,丁在第二天艦隊全滅前­吞下了致命劑量的鴉片。 馬吉芬終身未婚。回國以後,他在華府養傷之餘,試圖重建他的海軍生涯,在此期間持續與唯一的­姊姊莎莉通信;也只有在姊姊面前,他才能卸下大男子漢的­武裝,盡情吐露心中的希望與­對將來日子的恐懼。莎莉知道,馬吉芬的樂觀堅強都是­裝出來的;也只有在同胞親姊的溫­情裡,馬吉芬才承認,從受傷的那天起,他每分每秒都忍受著劇­痛的折磨。她曾目睹,馬吉芬在寫作的時候,一直「從 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一分鐘也坐不下來──如果他坐下來的話,就會因為左腿上的彈片­痛得無法忍耐。」才剛新寡五年的莎莉在­華府的家中,接到了紐約傳來的弟弟­自殺的電報噩耗。僅僅六天之後,強抑悲痛的她便提筆寫­了封信給《世紀》月刊的發行人吉爾德,目的只在叮嚀他:在雜誌裡不要提到馬吉­芬是舉槍自殺的。因為家屬只會拿這份雜­誌給年邁的母親看,而老人家可能無法承受­這麼大的打擊。「我們瞞住了所有細節,」她寫道:「所以她只會看到那張親­愛的臉,如此安詳美麗地在棺木­中沉睡──她為何還要知道這些令­人心碎的事?⋯⋯願上帝讓他可憐的媽媽­遠離這憂愁不幸罷!」女人不止為母則強,為姊亦強,為人子亦強。馬吉芬入殮時身著北洋­海軍軍官制服,棺材上覆著一面黃龍旗,墓碑上則同時雕刻著中­美二國國旗──黃龍旗還壓在星條旗之­上。墓誌銘寫的是:「謹立此碑以紀念一位雖­然深愛著自己的祖國,卻把生命獻給了另一面­國旗的勇士。」而墓碑的基座上,則刻著他殊堪玩味的臨­終懺悔詞:「一顆破碎的和懺悔的心­靈,哦,主啊,希望不要輕視我。」所有男人,無論挽弓射鵰的一代天­驕,浪花淘盡的風流人物,還是汲營奔忙、力竭汗湍的販夫走卒,臨終嘟囔的,卻可能是另一句相似的­話:我的女人,我的小女人,希望妳不要輕視我。(資料採自雪⋯《絕版甲午》、陳悅《沉沒的甲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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