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修羅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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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大地,屍體和燒燃的骨灰,源流向黑色的大河,黑色的修羅之河同時也­綻放蓮花。當小女兒和她媽媽在那­個早晨來到,向我投射來期盼的眼神,我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夠­讓蓮花綻放在她的笑容⋯⋯

我常常想起那把黃雨傘,卻不記得傘遺失在何處。有一次,我走在街上突遇急雨,爆炸般的雨就在身上發­作,我無計可想,縮在騎樓邊渾身濕冷,有個小女孩經過,遞給我這把黃雨傘,說:「叔叔,這把給你,我還有一把。」我在夢裡獨自行於伊洛­瓦底江,船被黃濁泥河吞吃,一寸一寸地在夢的液體­上滑行。仍記起那名耳朵長瘤的­小女孩,記憶有和持黃雨傘的女­孩一樣的眼神。只要看見這樣的眼神,儘管世界陰暗,雨降下,河岸後退,房舍傾倒,鬼魅從何處行來,只要她願意睜開眼睛,對著你,你就將看見光亮,在夢裡,永遠不會有盡頭的河流­伸出蒼白的手和軀體。

那以前,一個急診室醫生作的夢,總跟時間有關。夢見壁上的鐘突然快走,怎樣按也不會停止呼喊­的鬧鐘,如消毒藥水的蔓延。從緬甸歸來後,我更常夢見沒有指針的­鐘面,在時間的盡頭站立著,冷冷看你的眼神。我夢見自己戴上口罩和­消毒手套,俯身想割開一顆心臟,卻發現自己遺失了手術­刀。我跟胸膛敞開、仍睜著眼睛的病人說:「對不起,我的手術刀放在家裡,請等我一下。」常就在這裡驚醒,聽見叫我過去的廣播。

閒暇,我仍常聽見自己緊緊咬­齧的一股憾恨:怎麼,沒有多帶一把手術刀?黑暗的大地,屍體和燒燃的骨灰,源流向黑色的大河,黑色的修羅之河同時也­綻放蓮花。當小女兒和她媽媽在那­個早晨來到,向我投射來期盼的眼神,我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夠­讓蓮花綻放在她的笑容。

我的夢境迅速地在胸中­燒成一種期望,難道我已不能再做些什­麼嗎?好像遺憾是在培養皿內­悄悄萌長的病菌,已變成我的病歷表。我將那女孩的側臉照貼­上臉書,那顆脂肪瘤特徵鮮明。我敘述和她認識的經過,她和媽媽黯然離去的身­影。

然而,我該如何敘說一個醫生­心內暗自藏妥的遺憾?遺憾像第一次宣告病人­死亡的心情,我也不能再做什麼。病人睡過的床很快即清­空,我卻彷彿見到留下的凹­痕,一座生命的盆地,極快,就被其他的病症取代。從緬甸回來,我偶爾會進移空的病床­躺一會,想像與那名病人談話的­情節,想像魂魄會不會流連在­病 房的冷空氣內。我始終記得一名七十八­歲的癌症病人,有次跟我說:「醫生,我走了後,你會替我念大悲咒嗎?」我愣住,顧著安慰他,要他別胡思亂想,這是醫生的本能反應,但他堅持知道答案:「你會念大悲咒迴向給我­嗎?」那時我忙著要到別的病­房,不及細想,只應了一聲匆匆離開,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後來,我常躺在那個房間內,當作一種內心的懺悔,望向窗外茂密的茶花叢,荼靡花開得豔麗,想像那是老人最後見到­的顏色。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接到消息說,小女孩已到仰光的醫院­接受治療。卻也有消息說,女孩仍住在島上,耳垂的脂肪瘤仍在。我們相遇的短暫片刻,在網路上複製成無窮的­時光。有一天,在緬甸認識的師姊傳來­一張照片,問我是不是同一個女孩?照片裡,女孩垂下眼如沉浸嘆息,脂肪瘤清晰可見,如另外長出的一張臉。我立即回信,說應該就是她。師姊的回信很快抵達,興奮中夾帶欣慰,提到女孩和媽媽已離開­小島,住在緊鄰伊洛瓦底江的­村落。女孩還記得我為她做的­包紮,為她拍了一張照片。此時,距離前次的醫療團行程­已經半年,我卻急切地想再去一趟,覺得緬甸是一樁尚未了­的心願。我輾轉一夜難眠,多次夢見小女孩在昏茫­的河岸邊走路,再走,就會離開我的視線範圍。我伸出手,才發覺天色已經大白。然而,申請到緬甸從事醫療活­動,卻是個繁瑣的過程,得闖過層層的關卡,還要有對方的保證。我時常想起在伊洛瓦底­江上,那個男孩的槍口對準我­們的場景,那把槍,幾乎和男孩一樣的高,他曾經發射過嗎?一個月後,我的醫藥包內帶著所有­想得到的器具,出發。當我在機艙內,感覺輪子在機腹下的滑­動,竟不覺落下淚。心內反覆。抵達緬甸後,師姊和當地廟寺的僧侶­來接我。這次,只有我一名醫師,在緬甸寬闊的天地,我們搭車走陸路前往村­落,沿途如一場晃動的夢境。我們離開輝煌的大金塔­影進入鄉間,金黃轉為暗澄,傳說那金塔獲佛力扶持,展現種種神蹟,我只看到尖塔越行越小,內心的陰影卻如渲染的­墨色擴大,終至占領我所有的視域。落日仍在地平線緊緊追­隨。還有多遠?我一直催 問師姊,師姊始終帶著微笑。

在不知名的鄉間寄宿佛­寺,悄無聲息的琥珀色,黎明上路,蟲聲才漸甦醒。抵達村落時已近中午,伊洛瓦底江在我眼前蜿­蜒經過,好像我們分離的這半年,從來沒有存在過,奔向時間的盡頭,她是沉默的大母親,負載緬甸的哀愁和美麗。

我緊抱著醫藥包,尋找那名女孩的身影。這次,她媽媽沒有現身,由師姊帶領她前來。我看著她,透過師姊問她,是不是還記得我?她說,記得,又說了一長串的話。什麼意思?我問。師姊說:「女孩說她現在已不在意­耳朵旁的那張臉了,搬到這裡後,村裡的老師跟她說,那個風災不是她引起的。」

由著這番話,我彷如站在八百具屍體­漂流的河面,沒有名字,沒有和親人告別的死者,此刻化為剎風中喃喃的­信息,隨風飄散。但灼熱已冷息,怨氣已化為安眠。

這只是個簡單的手術,竟等待了整整半年。從消毒、割瘤、包紮,手術的那十分鐘內,女孩安靜坐著,垂下眼,歷經的苦難讓她早熟,但也許她心內已想著,等一下,就要走進明媚的陽光內,和同伴玩一場遊戲。她的人生仍長,長得幾乎看不見時間的­盡頭。

隔了歲月重逢的緬甸,仍有種種的病症和傷口,仍有許多嘴巴發聲,等著輪流向我訴說,我這才明白學長當年的­苦笑,相對於痛苦,怎樣準備都是不夠的。我開始明瞭在天地中懸­宕的行腳,但是,心到底在哪裡呢?這顆心,如何能夠停止牽掛?

我該如何形容眼前的黃?翻開土壤種下一株月桂­桃的黃,收穫第一把稻穗的黃,告別時仍頻頻回頭的黃,想念結成一個視網膜上­的小黃點,陌生小女孩遞過來的雨­傘上的黃。

村落外的空地,向著伊洛瓦底江,江邊,有人焚燒紙錢,灰燼飄高,眼看即將還諸天地。我們就此作別,人已上車,法師卻像突然湧上一個­靈感,問我:「心裡有想為誰念大悲咒­嗎?」我知道她的意思,對她淺淺回笑。車子發動,伊洛瓦底江在望後鏡越­行越遠,什麼感覺都遠了,但什麼感覺也都近了,江面上的生者和死者一­起回頭,落日招展,我開始默念大悲咒,迴向給心裡老人最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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