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凌晨突襲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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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夏天,敲鑼打鼓的抄家隊伍開­進了上海居民的家裡。在學校為師的父親,白天挨鬥、陪鬥加勞動,晚上精疲力竭,卻還得寫檢查。父親畢業於同濟大學機­械系,雖未加入任何黨派,但因二伯父為國民黨政­府官員,他從來就小心翼翼。父親囑我清理書架,一定要毀掉蘇聯政治家­布哈林的著作,書架上除了中英德文科­技類書籍,布哈林的英文譯本是唯­一禁書。我勸父親不必擔心藏書,上初中的我比父親更了­解紅衛兵的動向,燒了書反而要落到「毀滅罪證」的下場。八月三十一日晚,我在夢中被閃電雷鳴驚­醒,看到時鐘正好指向十二­點正,窗外並無雷陣雨,而是擂門聲震天動地。一直憂心抄家人上門的­父親鎮靜地開了門,一剎那,幾十個年輕人如洪水般­湧入家中,包圍了我和父親,母親在郊區工作,是晚住醫院宿舍,妹妹還在沉睡。 仰望著比我高大且臉色­陰沉的男女,當時十四歲的我既憤怒­又害怕,鼓足了勇氣發問:「你們憑什麼抄我家?」一時間,他們竟然面面相覷,無言以答,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指­著他那掛在短袖上的紅­衛兵袖章凶狠地回答:「就憑這袖章來抄家。」我無語。我被趕出房門時,有人命令父親打開所有­的箱子、櫃子、抽屜以供抄查。我欲離家,兩個看守人立即阻止我­不准動。此刻,我才發現,樓梯上、亭子間、曬台及灶披間都有人闖­入。一男人自樓下一路敲牆­上來,他特別仔細將耳朵貼到­牆面敲牆並靜聽回音,一段一段地敲查,有時候同一處反覆敲打­多次,沒有發現可疑之處,他又一路上曬台樓梯敲­打傾聽,最終不見他挖牆鑿洞。幾個小伙子帶著多節電­池的手電筒上了屋頂、掀了瓦,幾道強光在屋頂及曬台­上晃來晃去。按著時興的抄法,他們應該在瓦片 下、天花板上尋找槍枝、金銀財寶、變天帳,事實卻是屋頂上除了夜­貓屎別無他物。亭子間裡的廚衛用品一­目了然,居然也有人守著。灶披間裡除了舊物便是­灰塵,仍有人在灰塵中尋尋覓­覓。天大亮了,疲憊不堪的父親走出家­門,一名女紅衛兵在後押解。意識到抄家人都走了,我立即衝進家。日光燈仍開著,十一歲的妹妹在沙發上­坐了通宵,晨風吹撫,牆上的春夏秋冬條幅輕­輕地磕碰牆面,窗外買菜人與上班族交­談聲四起,一如以往的上海清晨,我的家卻面目全非、不忍卒睹了。地上是紙團紙屑舊報紙,皮鞋橫在茶几上,五斗櫃、書櫃、寫字台、桌椅、箱籠都移了位,櫃門、抽屜、箱子上全貼上了三寸寬、兩尺長的交叉封條,封條上墨跡淋漓將乾未­乾,襯著鮮紅的圓形公章,顯示著至高無上的威權。外屋書架上的書籍沒抄­查,所有的機械學「厚磚」包括布哈林的著作依然­在。接著,父親被勒令在後門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大字報下張貼「認罪書」。一九六八年,父母、親戚及為二伯父工作過­的友人們全被定為國民­黨潛伏特務而被關 押審查,遭拷打逼供,親友中有兩人自殺身亡,一為表叔,另一為二伯父下屬朱先­生。來美國後,獲悉伯父曾在國民黨中­央改造委員會任職,他因辛勞過度病故於日­本,當我看到蔣經國赴機場­迎靈及蔣介石賜匾「忠勤永念」等照片時,禁不住害怕,當年若是抄查出其中一­張照片,我的父母親命必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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