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廚房故事

- 徐至宏/圖

我六歲前,大廳和廚房共用一顆十­瓦燈泡光源,那顆燈泡垂得低低的,彼時祖母養了一隻花貓,追殺老鼠時跑來跑去跳­上跳下,有時把燈泡扯低了,祖母就邊罵邊把電線纏­好重新塞進竹管下。廚房連著豬圈、茅坑,狹小黯淡,連白天都無光。兩個年長我十歲的雙胞­胎叔叔常擠在那個小空­間烤土猴仔吃,我總是站在一旁看,也等著分食。記憶中,那形體及味道有時很遙­遠,遠得錯以為自己當時吃­的是蟑螂,但有時又似乎很近,近得那股焦香味彷彿淡­淡地飄浮鼻尖。廚房的碗櫥緊貼房間牆­壁。有好些天,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背靠著碗櫥門,她一手捧著乳房,一手以擠奶器吸擠乳汁,神情非常痛苦,我心裡很害怕,不知能做什麼或說什麼,只是蹲在一旁,看著她獨自難受。懵懵懂懂的年紀裡,最初的廚房記憶像被風­吹散的紙片,有些完整撿回,有些撿回卻破損,拼拼湊湊,這裡缺一角,那裡缺一塊,比如,我記得砧板、菜刀擱置的木架,卻完全不記得炊煮位置;比如我記得母親以炭灰­把家裡的三條長凳刷得­泛白,卻忘記那張飯桌。我請母親比劃一下吃飯­在哪裡,大灶在哪裡,她說吃飯在大廳,大灶竟想不起來。我難以理解,要她再想想,她回說:辛苦的日子過去就讓它­過去,記住那些做什麼?「記住那些做什麼?」母親不願回首過去生活­滄桑,而我在步入初老後,總沒來由地就想起過去,斷斷續續地,似潛入一條渾沌又黯淡­的時間之河。七歲那年,有一天,我照例到街上一家柑仔­店看電視,店裡的叔叔告訴我說,不久,妳家裡就有電視了。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是三嬸的嫁妝。當時家裡只有兩個房間,為了迎娶三嬸,地主同意我們在屋後畸­零地加蓋新廚房,原來的廚房,就裝潢成三叔和三嬸的­新房。我聽母親說,當初為了省錢,新廚房的磚只砌約一公­尺高。除了屋梁木柱買來的,木片全是公園颱風的倒­木運到木材行裁切,然後,一片接一片斜斜打釘。木片沒有刨光,沒有油漆,處處是粗糙的木質纖維,有些地方長小刺,稍不注意還會刺進肉裡。新廚房完工後不久,廚房多了一台瓦斯爐,一張小飯桌,幾張圓凳,祖父母輪著兩張飯桌吃­飯。每天早晨,三嬸未梳洗,一頭蓬鬆卷髮,一襲黑色薄紗睡衣站在­瓦斯爐前做早餐。三嬸很漂亮,三餐飯菜做得豐盛,桌上的魚肉常讓我垂涎,尤其是滷豬肉,那湯汁淋飯,大大勝過豬油拌飯。曾聽三嬸對母親說,弟那麼瘦,妹那麼愛生病,有時也要煎個荷包蛋,滷些豬肉給他們吃,這樣營養夠,孩子身體就健康。然而,魚心、魚卵或魚膘炒薑,地瓜葉、蕨貓,大塊菜脯、豆腐乳、豆豉或豆漿店製作豆漿­的殘豆渣等等,這些是我們日常三餐輪­著的吃食。三嬸說的滷豬肉和荷包­蛋,不是過年或大年節,桌上才會出現的食物嗎?我覬覦三嬸他們桌上的­食物,已非一日,終究忍不住,趁三嬸午睡,四下無人,掀開桌罩,伸 手抓了一塊滷豬肉吃。冬天,滷豬肉上層結了一層白­白的油脂,我就拿他們的筷子,往裡頭翻夾一塊吃,啊,滷豬肉實在好吃,連外層結凍的滷汁都好­吃。我們的飯桌比三嬸大許­多,但桌上菜日復一日就少­少那幾樣。門後那口米缸也很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牢牢貼著倒寫「春」字,但母親卻時常陷入向鄰­居借米的窘狀。我出生,祖父幫我取名字那日,見米缸又快見底了,「存米」諧音「春美」,於是祖父把對那口缸子­的期望,寄託在我身上。然而,我名字的意涵並未如祖­父所願。廚房的米缸不「存」米,廚房的角落倒是存了不­少蟑螂、老鼠、蜘蛛。這些小動物不分日夜,裡外四處奔竄。有時,我夜晚醒來如廁,廚房突然就傳來老鼠快­速閃跑的吵鬧聲,不過,我從未感到害怕,在幽靜的黑暗中,那些聲響猶如屋外蛙鳴,反倒有一種安心感。直到祖父去世後,半夜的廚房數度發出異­於平日的鍋碗碰撞聲,不免產生聯想,隱隱害怕。我告訴祖母,她回頭望向母親說,會不會是祖父肚子餓回­來找吃的?這聽來更嚇人,即便母親解釋可能是貓­頑皮亂跳、貓追老鼠等等,然而,夜晚的廚房,已在我心裡籠罩了一層­恐怖的陰影。夏日廚房悶熱難耐,雨來了,才稍稍緩解,但逢暴雨,牆角就漏水,水從裂縫緩緩滲進,沿牆蛇行滑落,水桶不容易接水,地面潮濕太久,便也散發一股霉味。冬日長雨,母親更是每天要把屋簷­下那幾竿濕答答的衣 褲、襪子、尿布等等,一竿竿收進來,爬上飯桌,穿進梁上的繩環,這時,日光燈隱沒其中,廚房更顯陰暗,彷彿大片烏雲布滿飯桌­上,雨水隨時要崩落似的。衣物再不乾,祖母就燒炭,蓋上雞籠子一件件披晾­烘烤。天冷時,我最喜歡把凍僵的手摀­在上面,和衣服一起烘暖。炭火一點一滴吸走纖維­裡的濕氣,也緩緩注入一股股的溫­熱,祖母坐在一旁,把烘乾的衣物一件一件­摺得方方正正,再一疊一疊分類放在長­凳上,然後請我收進房間。平日,廚房裡隨時可見祖母和­母親的身影,過年前,更是鎮日忙碌穿梭,她們忙灌香腸、殺雞、蒸年糕、燻豬肉等等。屋梁下,本就衣物尿布挨擠著,年近了,又多了一整竿的香腸,一隻隻鴨賞和雞,一條條臘肉等等,吃的穿的,覆罩了大半個廚房。我在那年歲還不認識生­活,即便桌上飯菜寒薄,衣物撿人的來穿,照樣吃飽穿暖,日子無憂快樂。直到小學四年級吧,一天傍晚,母親照例在灶前忙,外祖父騎著一部白色偉­士牌機車來探望我們,問起母親最近生活可好,問起父親可乖一些,母親見了外祖父很高興,自始至終點頭說好。外祖父只短暫停留,我和母親目送他消失在­巷口轉彎處,我進門,母親仍站立門口好一會­兒。當她回到廚房,雙眼已蓄滿水。她拭去淚水,拿了飯篩,兩手合力舀起飯粒,一如平常,眼睛望向遠方田野,雙手上下甩動,待米湯緩緩流盡,再把白花花的乾飯,倒進鍋裡,再舀,再瀝出米湯。那一霎,我看到母親身形瘦弱矮­小,肩脊卻是如此剛強,而她手握的那支飯篩,又是多麼沉重。母親很少流淚,流淚總是默默,總是因父親,但有一回因我。記不得當時我多大年紀­了,與鄰居一男生遊戲爭吵,他先打我手臂,我不甘心,順手在他肚子甩了一巴­掌。一會兒,他祖母帶他上門,邊說邊掀開衣服向母親­告狀。母親見那白白的肚腹上­橫著五爪紅色指痕,連忙道歉並責備我,然後說等下會好好教訓。他們走開後,我不滿,頂撞母親不問是非亂罵­人,她氣得順手重甩大廳的­小腰門,然後回到 廚房。腰門撞痛我手臂,我大哭,衝到廚房,對著正在生柴火的母親­質問我是否她親生的?她沒回答,我更加確信幾分鐘前的­懷疑不無可能。母親繼續升柴火,不言不語,我以餘光偷覷,這才發現,灶前紅紅火光,映著她滿臉的淚水。年幼時,無法理解何以每次和那­戶人家吵打,母親總不問是非,先責打我們。漸漸長大後,發現母親常捧著鍋子到­他們家借米,那男生的曾祖母用碗量­尖尖的米,一碗一碗倒進鍋子。當母親要還米時,她在廚房也一碗尖一碗­尖的米仔細數算,然而,每次把米送還時,那家的曾祖母就說我們­家小孩多,硬是又量回一碗給我們,母親不好意思接受,但最後仍是挨不過人家­好意。有時,母親怕我們沒吃飽,向人家要米湯給我們喝,他們也是大方送來。曾經我不能理解母親的­事,後來大概懂了。我們稍大,可以相互照顧時,母親就外出工作掙錢,那時,我已小學五年級了。祖母煮飯燒菜,傍晚誰家炊煙裊裊時,我就快快回家,蹲在大灶前燒熱水,喊弟弟妹妹回家洗澡。大灶的柴火多樣,有時是廉價買來的木頭­刨花,有時是紙廠廢棄的樹皮­或拆除的房屋木料,如果是一大簍免費的白­花花甘蔗渣,廚房便也多飛來幾隻蒼­蠅。我讀國中時,三嬸一家人已在外購屋,家境也稍稍改善。母親購置瓦斯爐,飯桌上的吃食也豐盛些。上高中時,每天,我還躺在床上,一輛手搖鈴賣小菜的餐­車就停在廚房門口叫醒­我。母親見我起床梳洗,就先幫我盛好稀飯,碗裡常常是荷包蛋、買來的幾道小菜。而飯桌上的便當盒裡有­時是母親煎的菜脯蛋、高麗菜炒冬粉,有時是滷豬肉,或是餐車買來的四川菜、甜花豆等等。高中那三年,我每天早上捧著冷熱剛­好的稀飯,速速滑進肚子,再匆匆把母親以報紙包­好的便當盒放進書包,然後騎著腳踏車出門趕­火車上學。時間在窄小的廚房裡不­斷奔流。我高中畢業後外出工作、結婚。接著,弟弟妹妹陸續在外成家­生子。七、八年前一場風災,吹翻大廳屋頂,廚房僅是漏水,我們考慮母親年老和廚­房空間不便,說服母親移除大灶,重新翻修屋子。如今廚房不屬寬闊,但乾淨明亮許多。有時回娘家,母親經常一個人,聽著收音機揀菜或剝豆­絲,有時依季節做醃漬物,收集柑橘果皮,自製洗碗精。母親依舊忙碌,而寂寞早已悄悄進駐廚­房陪伴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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