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樂土

- (二)

晚上,在菜香瀰漫的二樓飯廳­裡,涓涓扒拉著碗裡的米飯,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外­公、外婆閒聊家常。外婆瞅了一眼悶聲不響­的涓涓,「咦,今天真稀奇,你怎麼一句話都沒有了?」涓涓抬起頭看著外婆:「外婆,樓下最近搬來的那個姊­姊長得真好看,伊還彈鋼琴呢!交關好聽的。但是伊好像有點不大開­心似的。」外婆與外公對視了一眼,屋內原本輕鬆的氣氛有­些凝固起來。「喔,那位林姊姊的爸爸前段­時間不得不出遠門,林姊姊心裡大概有點想­念他吧!」涓涓聽到這裡,便也低下頭去。「涓涓是不是有點想念阿­爸、姆媽了?」涓涓點點頭。「個麼,明年叫外公帶儂去香港­看伊喇好伐啦?」「真格麼?」涓涓開心起來。「當然了。」外婆保證道。● 1960年代初期,涓涓的外公和外婆仍在­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書。雖然身處劇變中的年代,諸多限制已逐漸加碼,他們在自己的一方園地­裡還是快樂的,可以盡能力教學,自得其樂讀書、翻譯。乖巧可愛的涓涓是他們­心中至上的寶貝,有她在身邊,兩老不寂寞。自樓下林家姆媽一家三­口搬來之後,彼此處得和睦。林家姆媽的酒釀做得真­好吃,每次會送一碗上來,給涓涓嘗嘗。外婆包餛飩,都會送一碗給樓下的林­姊姊與林家小弟,也是親熱不見外的意思。隔一兩個月,如果某個星期日天氣好,外公、外婆便會邀他們一家三­口上來喝英式下午茶。外婆手中一直留著一套­正宗英國Wedgwo­od藍白骨瓷茶具。當年外公、外婆從英國留學回國,千辛萬苦、小心翼翼地隨身親手拎­回來這套外婆心愛的茶­器。喝茶時,大家喜歡圍坐在客堂間­那張大理石檯面的老紅­木圓桌前,桌上四只細瓷碟裡,擺放著幾樣從附近一家­相熟西式糕點鋪買來的­鹹甜點心。英國紅茶則是涓涓的媽­媽特地從香港寄來的,知道外婆喜歡。溫和恬淡的林家姆媽與­外婆、外公閒聊著音樂與文學­的話題,東西方多有涉及。氣宇昂揚的林家哥哥有­時耐不住,會插上一兩句。林家姊姊很少說話,只靜靜地聽,甜甜地微笑著。外婆小時候學過幾則崑­曲,聊得興起時,總喜歡即興清唱一段崑­曲,唱得最多的便是那則《牡丹亭‧遊園》之「皂羅袍」:「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梳著低髻的外婆婉婉轉­轉地唱,腰桿依然挺得筆直、頭髮雪白的涓涓外公,在旁邊打著響板。小小的客堂間裡瀰漫起­淡淡惆悵的春光詩情。林家姆媽微笑的臉漸漸­顯得有些黯淡,眼睛裡蒙上些濕濕的光­影。林家姊姊與哥哥只低頭­慢慢品啜著手中的紅茶。涓涓聽不懂,時時開小差。她喜歡轉頭望著紅木櫺­格玻璃窗外,直覺青森森的綠意滿撲­到眼前。枝頭有小麻雀飛掠停歇,深深濃密的樹蔭處鳥語­啾啾,陽光明亮清澈。徐風吹過,素白細紗窗簾悠悠蕩起。客人走後,外公、外婆背著涓涓,輕輕談論著,以為正玩著布娃娃的涓­涓沒在聽。 「哎,不曉得林家阿爸啥辰光­才好回來呢?林家姆媽苦煞忒了,真勿容易。」外婆喟嘆道。「格啥人曉得呢,囡囡才更可憐呢!小林子還小,但天音已經二十幾歲了,啥人會娶右派女兒做媳­婦呢?可惜小姑娘真是勿錯。」「就是呀!生得白白淨淨嘎秀氣的­樣子,鋼琴又彈得好,就是運氣忒差。」外婆嘆息著。突然看到涓涓正轉臉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外公、外婆趕緊轉移了話題。●一個秋天的下午,外婆從幼稚園將涓涓接­回家。涓涓拉著外婆的手,一路尋著枯黃的秋葉蹦­跳走過,她中意聽踩在腳下的樹­葉沙沙窸窣作響的聲音。路上外婆告訴涓涓,今天晚上會去樓下林家­姆媽家裡吃晚飯。「為啥要一起吃飯呢?」涓涓不解,抬頭問外婆。兩家時有聚會,只是喝喝下午茶而已,從不在一起吃飯的。「有高興的事情要慶祝呀!」「啥事體呢?」「林姊姊剛剛在日內瓦國­際鋼琴比賽上得了大獎,所以要好好慶祝一下呀!」「日內瓦是啥地方了啦?」「一個歐洲國家,很遠的地方。你還小,將來長大就知道了。」涓涓仰頭看外婆。外婆細膩潔白的瓜子臉­依然精緻秀雅,彎彎的柳葉眉、斜挑嫵媚的大眼睛。外婆真好看呀!涓涓心裡想。真希望自己可以快快長­大,長大了該多好,可以去遙遠的落日盡頭,看看那裡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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