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人老梅
沒想到那大大咧咧滑出他喉嚨的口頭禪,竟又「一語成讖」,且是因禍得福的「一語成讖」。事情是這樣。我的德國行程快要結束時,得知他利用鄉下的萬般空閒,作出了要去朝鮮(北韓)教書的重大決定。他的這個決定,弄得我和施益堅(德國作家)覺得他差不多快成了梵谷——精神失常,就等著朝自己腦袋開一槍了!他去朝鮮以後,一直杳無音訊,我替他擔憂之餘,有時又覺得自己的擔憂挺好笑,他這麼一個開朗、好相處又遵紀守法的德國人,想必朝鮮還是能容得下他……直到六月的一天,我一連接到朋友幾個電話,得知他正被朝鮮驅逐出境,這一驅逐,倒又圓了他的南京夢——他被驅逐回南京。至於他犯了什麼嚴重的事,會被朝鮮如此嚴肅對待,朋友沒有多談。我知道他若是在南京徹底安頓下來,一定會跟我聯繫。他一直把和我的關係「保養」得很純粹,這關係只聽差於文學,他從不讓自己的生活瑣事、不堪攪和進來。我知道這讓他在我面前保住了基本尊嚴,他越狼狽不堪時,我越不能主動與他聯繫。七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他發來的一則短信:「黃梵你好!我已返回南京!現在還沒空安排見面,但我始終記掛著這事……」「聽話聽音」的法則,其實一樣適用於朋友,他的短信既表達了回到南京的興奮,也像一道屏風擋住他暫時的困境,還傳達出他對未來的信心:他的境遇一定會好轉,到那時他將和我見面。我當然懂得這則短信竭力「保養」的東西,於是回信讓他放寬心:「我很高興得到你的音訊,也期待早日和你見面,但等你真正空下來時我們再約!」這一約定竟滑行 了半年,直到第二年一月,他才向我發來約見的短信。我能想像他如何花了半年才走出惱人的困境,如何讓自己重振旗鼓後才來見我。再次見面時,他一味和我談著南京,獨獨不太談朝鮮。我當然「懶得」問他離開朝鮮的原因,和離開時的驚心動魄。看著他的臉,我想從他的皺紋度量出他經歷的磨難,當然十分徒勞。我很佩服他僅用半年,就把自己從低谷「保養」到了從前的正常狀態。那天,他還帶來一個學漢語的德國小夥子,用自己的現身說法,加深著小夥子對南京的美好感覺。分手結帳時,他完全像一個中國佬,拔腿就衝到服務台付錢。我知道,他希望我看見他的境況跟從前相比,沒有一絲改變。我則一反常態,回到家裡就給朋友打去電話,朋友對他離開朝鮮的原因清清楚楚。原來他在朝鮮「犯的法」那麼輕微,而遭受的懲罰卻那麼嚴重。他負責向朝鮮大學德語系德語資料室推薦書籍。一天,一個負責審查的朝鮮人,從他推薦的小說中抓到了「把柄」:那人在整本小說中只找到一句有點怠慢社會主義的話。於是,他被勒令七十二小時內必須離開朝鮮。在朝鮮臨時訂不到回國機票,所幸南京接納了他。他抵達南京時,因一路的匆忙「逃竄」,令他丟失了電腦和銀行卡……我感佩於他壓根沒提這段艱難的日子,他總是在我面前保持一成不變的灑脫,會不會這也是德國精神的一部分?即堅守精神認同所需要的穩定形象?
(寄自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