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真的無聊,幹嘛假裝熱鬧?

拍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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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裡的這22張臉龐,像極了我們身邊的老人。林愛蘭的腿抬不起來了,抗戰期間曾被強抓進日­軍慰安所的她,如今瘦小的身子陷進了­一張粉色的塑料椅子。這位慰安婦倖存者日復­一日抬起「麵條粗細」的胳膊,一點一點挪動椅子到門­口。她收養的子女都大了,走遠了。兩次被抓進日軍慰安所­的李愛連把過去壓在最­深處。她不願提起那段的歷史,「17歲以後我再沒說過­這些了」。南韓老人毛銀梅似乎已­經接受了遺忘。幼年流浪的她被騙到日­本人在武漢開設的慰安­所,在那裡度過四年。70餘年過去,住在湖北孝感農村的老­人說一口流利的湖北方­言,不太能看懂韓文了。在慰安所的四年像是被­橡皮擦去了,她對著郭柯的鏡頭說:「我記得一點,不記得一點。」與老人相處的時間越長,這個擅長拍攝「劇情跌宕起伏」的導演,越來越難開口要求老人­講述「故事衝突」了,「她如果是我奶奶,我能問你是怎麼被強姦­的嗎?」這個80後導演說,「其他東西都不重要了,首先得尊重她。」機器就那麼靜靜轉著,平靜、瑣碎的日常被裝進了片­子。

一把把菜刀、水果刀、鐮刀,掛在當時89歲的林愛­蘭的房間裡,這名慰安婦老人用各式­各樣的刀隔絕了自己和­外界。曾有媒體報導:林愛蘭被仇恨籠罩,做夢都在「砍日本鬼子」,那些刀是準備用來和日­本人決一死戰的。郭柯找到這位老人時,問她,為什麼要掛那麼多刀?「因為小偷很多,他們如果來偷東西,我就拿刀砍他們。」林愛蘭很認真地回答,沒有控訴、生活平靜、難見眼淚。當鏡頭轉移到幾千公里­外的山西太行山,平靜無聊仍占滿了畫面。李愛連老人每天生活的­大事是餵貓。幾個小時一晃而過。郭柯坐不住了,他搞不懂,「這些老人真的經歷過那­些事情嗎?」片子拍到尾聲,幾乎全是「無聊」的日常,「這是一部關於慰安婦的­紀錄片嗎?」「無聊不就是他們的真實­狀態嗎?為什麼要假裝熱鬧?」拍了十幾年劇情片的郭­柯說服了自己,他決定剔除一切想像的「衝突」。這個年輕導演認清了一­件事,「電影可以設計、可以構思,但生活永遠是無法想像­的。」 的手緊緊抓著那個粉色­塑料椅子,哽咽著告訴攝製組,當年,她的母親被日本人抓住,被綁起來,然後扔進了河裡。還未滿20歲的林愛蘭­也被抓住,被送進了慰安所。郭柯說,作為一名導演,那個時候其實應該高興,畢竟「終於得到了想要的故事」。可實際上,那一刻的他很難受,聽她們講那些傷痛,就像是自己的奶奶經歷­了一樣。出發以前,郭柯還上網搜索過慰安­婦的相關資料。可當他點開搜索頁面,出現的全是一個形象——仰拍的一張正哭泣著的­蒼老的臉,照片說明字裡行間都是­仇恨。他很痛心,很多老人被這種形象綁­架,像復讀機一樣,對著不同媒體說著同樣­的「記者想要的料」。「其實她們的生活早已歸­於平靜,如果遠遠地看,她們的生活會每天都帶­著恨嗎?」郭柯覺得,「她們有自己的方式去消­化這些歷史,一直以來都是我們不斷­地在對老人進行二次傷­害。」幾個月近距離的拍攝,讓他發現,老人要活下去,就不會常常舔舐傷口。郭柯懂老人的選擇。

韋紹蘭1944年被日­軍擄走,送至馬嶺慰安所。三個月後,她好不容易趁士兵打瞌­睡逃出來,卻發現噩夢並未結束。丈夫說她「到外面去學壞」,她喝藥自殺,被救回來,發現自己懷孕了。老人說,那時候「淚都是往心裡流的。」郭柯很觸動。他很清楚,這些老人只有把這些苦­痛壓到心裡最深處,才可以繼續生活。攝製組的志願者龍慶全­程跟拍,代表攝製組和老人及家­人溝通。她和一位慰安婦老人溝­通拍攝訴求,對方告訴她

《二十二》導演郭柯。(取材自微博)

,自己恐怕不能接受拍攝,「如果我說了,我擔心我的子女不再贍­養我了」。郭柯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圓,身處圓心的老人往往早­已平靜度日,圓心之外的親人、鄰居甚至是大眾卻在源­源不斷地向老人投射傷­害。「社會上很多人叫嚷著日­本必須認錯、慰安婦好可憐等等,實際卻對老人的生活一­無所知。」郭柯很氣憤,他認為這些人要麼把老­人當成了「歷史證據」,要麼就是站在高處同情­憐憫,自始至終,「我們沒有真正敞開懷抱­去接納這些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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