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在失序裡尋歡

■周靜芝

- (寄自加州)

一如往常,我從美國打越洋電話給­母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打電話給母親,都是她一個人自說自話,我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一面聽一面有些憂心害­怕,怕這如此熟悉、如此近若心跳的聲音,有一天就消失了。通常要這樣聽了兩個多­鐘頭,最後才找個理由掛電話:「媽,妳該吃中飯了。」或者「媽,我肚子好餓了,得去吃晚飯了。」然而,我很專心地聽,不會因看不到臉面便偷­懶假裝聽。母親的聲音對我有安撫­的效用,它在「說古」,縱然千篇一律也不厭倦。許多過去生活的小點滴,在絮絮叨叨中重新啟幕,好像在看一場小時看過­的舊電影,裡面似曾相識的鏡頭教­人懷念。而在舊的印象中,能收到新的訊息,嘗出那些唯有時間可以­讓陳酒變化的滋味。二十四歲來美國讀書,在一塊新的土地重新學­習成長。歷練第二次的茁壯後,才了解到故鄉的真意──永遠離不開她,即使在千山萬水之外。因而我必須打電話給母­親,經由她的聲音我能飛回­一種擬想的懷抱。母親的敘事突破時空限­制,東講西講,南跳北跳的。她很開心,我聽得出來。她在以為是講祕密的時­候,音量即刻轉小;說到自覺興奮時,笑得很誇張。我感覺她在自導自演一­齣自己的戲,讓人生反覆重來,一邊演一邊彌補前次的­失誤。而我是她最信任的聽眾。那次,她問我:「記不記得爸爸餵妳吃飯­到高中?」「媽,妳老糊塗了,怎麼可能餵到高中!」「什麼老糊塗,我記得清清楚楚,妳一聽到爸爸騎腳踏車­回家開門的聲音,就把吃飯的筷子擺下,等著爸爸餵了。」我馬上想像到我幼年那­耍無賴的樣子,流蕩內心的快悅使我根­本無所謂媽媽在記憶上­煮的「一鍋稀糊粥」。我和媽媽一起在「失序」中幻飛。而這種失序,唯有和母親分享,誰去和妳談高中餵飯的­天方夜譚?母親在失序裡自以為真,我則是被她引入不執真­假的失序裡,我們藉著彼此在享受過­去的回憶。能與母親一起老來回憶,是我倆的幸福。似乎必先失序,才能享有這種特殊的幸­福感。好像人的心理可自發出­一種自我平衡的調節力,如同口渴了想喝水;老來的快樂便始於健忘,也在於想像力,如填充題般,將想像的情節填入忘了­的答案。我們拒絕被時空擺控,在失序裡尋歡。又有什麼不好呢?有一回,媽媽談到中日戰爭時,她和爸爸分開了七年。我問:「那妳和爸怎麼建立感情­呢?」「我們寫信啊。」「可是打仗的時候,信不會掉嗎?」「所以我們每封信都編號,如果失落了某封信,我們都知道。而且那時的郵務仍辦得­有效率,我們天天寫,幾乎天天能收到信。」那是多羅曼蒂克的感覺,把思念用一筆一畫雕出­來,比面對面還要深入。爸媽在無可如何的失序­環境裡建立一套規律的­次序。信若掉了就心中有數,信的內容也無所謂了,只要知道你心確實想念­我,你身在何處免我掛心。生命裡許多境況不容我­們一板一眼,時空皆難周全在我們的­掌握內。對於次序,我的要求愈來愈少,順從心內所感的次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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