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還覺得,十五歲的夏天並沒有離我遠去,我好像遺留了什麼在那個時刻。似乎是為了紀念這戲劇性的改變,身體裡的某個部分在那時候,也一併停止長大了。在停止長大的前一秒鐘,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是那些貼在天花板上的塑膠螢光星星,是他騎著腳踏車載我去買的,黏性很差的廉價星星。我還是跟台北的天氣不太熟,無法明白為什麼夏天熱得如此張狂,冬天卻冷得那麼刻薄,像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而現在天邊疊著一團團白雲,像忘了摺的棉被,就這麼被堆在角落。夏天到了,意味著該回去的季節到了。「一張到屏東的票,謝謝。」透明窗格將裡外分割成兩種世界,住著想離開此地的人和負責給予離開權力的人。我接過小小的火車票,忽然想起了大夥一起搭公車到市區的日子。假日的午後有一種魔力,也許是陽光太過溫柔或者放假的快樂,總之向父母要求什麼,都能夠輕易被答應。於是我會和大我一歲的黃靖怡搶著他的腳踏車後座,但每次都是我輸,所以到公車站牌的那五分鐘路程,我只能坐在他弟弟的腳踏車後座。「劉侑屏,騎快一點啦!」我抓著後座的把手大喊,惟恐和前方他的距離又變得更遠。「妳以為妳很瘦嗎﹖給我下車……」從劉侑屏口中掉出的字句後半段,幾乎都被風給吹走了。我的視線越過他一張一闔的嘴,接著再掠過黃靖怡左右搖擺,看似很高興的馬尾,最終停駐在劉侑宣被風灌滿的運動服上。高瘦的身子無法填滿整件運動服,於是風便肆無忌憚地湧入那些空隙,如同水流注滿坑洞一般。但運動服的下襬又緊縮得合身,因為有一雙手自顧自地把他圈了起來,像一枚戒指,把誓言、把情感濃縮成一個迴圈。我眼睜睜看著黃靖怡把手環住他的腰。劉侑宣從不反抗,每次都硌得我雙眼生疼。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或許不是容忍而是 臨走那天早上,阿香推門進來。珍珍腦後光滑的髻,低垂在脖頸上,耳垂上是一對鍍金的耳釘。一身淺藍色棉布衣褲,腳上是白色帆布走路鞋,完全是大戶人家保母的行頭。她對阿香說:「店自然是要緊,你的學業、婚事更要緊。我到了就給你寫信,你要把好消息一一告訴我。也要代我謝謝秦老伯……」珍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藍色絨線衣,將一只帆布書包掛在肩上,拉起門邊一只小小的黑色行李箱,挺直脊背轉身走了出去。房門開著,阿香送她到電梯前,看著她走進去,兩個人一內一外,默默告別。出得門來,一輛的士已經等在那裡。鄰里們毫無察覺,珍珍已經坐在飛奔著的車子裡,前往機場。● 默認。被陽光給鍍金的劉侑宣、被風灌飽衣服的劉侑宣,大概佔了我十五歲之前的三分之二。「現在即將進站的是……八六一八號車次……」火車到了,我匯入人流,跟著魚貫上車。很多人跟我一樣,一手拖著行李箱,另一手拿著車票,期望能找到一個歸宿。鄉下的公車一路搖搖晃晃,顛簸得厲害。司機總是把油門踩到底,緊接著突然一個轉彎或煞車。我們好幾次都被甩得撞上前面的椅背,像是在炒鍋中奮力翻滾的炒飯一樣,被震得七葷八素。有的司機從後照鏡看了,忍不住大笑,說:「拍謝啦,忍一忍就好啦!」然後又一個全速衝刺。到了屏東市區之後,原本捏在手上的車票已經被汗水給弄縐,有時甚至還撕破。這樣二十分鐘的折騰,可以換一個美麗的下午。你問我屏東市區有什麼,我會跟你說什麼都沒有。是一個一無所有卻小得可愛的城市。「總是說要發展觀光業,口號喊來喊去,最後還不是被人家笑說屏東是文化沙漠。」有一次黃靖怡在公車上這樣說。她爸爸是民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接觸政客多了,她說話口吻也有點老成。我們總是挑假日的時候,去沾染些熱鬧的氣氛。所能得到最大的快樂就在於夜市裡面的泡泡冰和土魠魚羹,以及藏在巷子裡的二輪戲院。走在夜市的巷弄裡,有幾灘明明沒下雨也凝固在地上的水窪,而頭頂上的光被分割成一塊塊,則歸咎於商家們七橫八豎的遮雨棚。我們的輪廓被拓印至水泥地上,隨著我們前進而緩緩移動著。時而出現在腳邊,時而隱沒在陰影之下。輪廓高而瘦長的是劉侑宣,擁有強健小腿的是黃靖怡,特別矮一截的是我,同樣頎長卻不那麼高的是劉侑屏。我和劉侑宣中間,時常夾著一個黃靖怡,像句子與句子之間,必定存在著一個逗點或句號,用來延續話語,或者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