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葫蘆

與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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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觀音大士收服妖精,孫悟空幾乎被化為血水,法器都是葫蘆。時興的寶可夢,收服神奇寶貝後,裝魔獸到球裡,很可能靈感從此來。我從屋簷,取下沒有脫胎換骨的美­人,剖開它,成為「巹」。往昔夫婦成禮,用巹獻酒,結婚便名「合巹」了。我把巹獻給母親,放進石砌的水池中。一半與一半,浮在水面上,都像一艘船。還好它們沒飲孟婆湯,我鼓動水波玩,它們乘風破浪,都往風的去向走。我有一個畫上我生肖的­葫蘆,用草莓色塗繪眼睛,凝看分陰陽,世界就這樣,一個暗、一個亮;太陽西沉時,月就慢慢滲出了。還一只,什麼都沒有著上,彷彿囑咐我,得去學畫一般。種籽們已經降生了,世界卻像還沒有準備好,我搖啊搖,它們雖在葫底底,仍有一只乾坤喊著:「我在這裡。」●老家不遠前,曾有棵樹,叫樺。我停下來看她,拉著母親衣角:「這樹,怎麼只有這樹?」我當時剛學會說話,指天指地窮發問,母親祭出家傳絕招,故作嚴肅地說:「囝仔人,有耳無嘴。」母親母親,如果當年細細為我說,那是一株樺樹,別名「樺皮書」,常見的有白、黑與紅樺,那麼您的兒呀,可很能日後媲美李遠哲。不過,我務必遠離政治,當知做學問容易做人難。「這樹,怎麼只有這樹……」根據母親轉述,當時我被驚呆,偌大一個村頭,不是榕樹、木麻黃,再就是相思,為何有樹孤瘦,白白肉身挺立,撐起一個翠綠樹冠?樺樹的左右是田,旁邊一堆花崗岩聚攏,彷彿樺呀樺,不只是一棵樹,還是一款人品?我剛學語,該問這樹,怎麼長成這樣,卻說成這樹啊這樹……前線金門,砲火猛烈,一個島光禿禿,沒有任何遮掩,連一隻野鳥都無巢可住。歷任駐軍司令命三軍將­士取水、運土,滋補每一株樹苗,才把一個禿禿島,變得草綠綠。但是一株樺樹,怎麼自個兒站在屋宅前?我與母親站在樺樹前,問她:「這樹,怎麼只有這樹……」樺樹有靈?掉下一片樹皮來。薄的、毛的,像一張紙。 說是掉下,更像是遞到我手心。我呀呀指著樺樹,跟母親說:「這樹,要我寫字給她。」母親再沒有什麼家傳絕­招了,抱起我,讓我仔細摸樹。這款樹生得筆直,難怪相思與榕樹,都不願意與之為伍,因為樺樹會讓其他的樹­都害臊。樺樹的柔軟,只在外表柔軟,她的質地緊實,具有「等軸晶體結構」,這詞彙難懂,說她具有「鑽石」結構就明白了。她質重、硬度高,是練家子的「金鐘罩」、「鐵布衫」,子彈打上身,連搔癢都不是。我說母親哪母親,難道屋宅前的樺樹,竟是反共的先鋒,儘管她是樹,什麼地方都去不了,但她給我們精神、給我們激勵,前進哪前進,一棵不怕子彈的樺樹,拱衛偉大的大中華。母親追憶得認真,我卻聽得糗大。舉凡春秋時,總有戰國法,彼時候,一本教科書、一齣連續劇,甚至一顆饅頭,都裹著反共復國的內餡。及長,才知道那些技術都是操­作,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所謂殺身成仁,多在殺別人的生。又過幾年,我自己走近樺樹,觸碰她柔軟樹身,仔細看樹。樺樹衣裳細嫩,層層纏生,猶如金縷,彷彿愛得深、愛得惱,愛得忘了自己,正是自己。後來,好像是我一陣頑皮,跟玩伴進野林子,抓了好一會的蟬,在蟬腳綁上棉線,正想放蟬風箏給樺樹瞧,才留意到她不見了。整個村子確實少了一股­氣息。樹,開始長得一樣時,人也越長越相似。我想起來,我擁有樺樹給我的紙。她夾在面貌近似、宛如孿生的紙本中,絲毫不被淹沒。肉身清涼,如同蟬翼;性情柔軟,適合寫字,並容許我用龜爬的筆畫,寫了母親跟我的名字。母親哪母親,好不好我們一起去找,那株不見了的樺樹,我也在她孤挺的樹身上,刻寫我們的名字,如果她在佛土,希望她長得跟離去時,一模一樣。當時,我們都離老家不遠。我想她時,她就給我一張紙;給我,她的一則肉身。一旦我寫上了字,她變得軟硬兼施,猶如那些您為我流、以及我為您落的,一串串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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