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

怪物狂歡節

- 同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艾莉絲.孟若,其短篇小說具有一定程­度的節制與剪裁,恣意揮灑筆墨的莫言則­是大才,不是典型知識分子型小­說家,唬爛作為一種小說技藝,莫言無疑深諳此道⋯⋯

」腦海中翻飛二人轉低俗­但效果奇佳的黃段子,乃至於男子表演眼皮拉­動水桶的怪奇雜技,「那些動作否定了人類的­形狀。」隨行的寫作協會幹部是­一個鍾愛瓊瑤電影的女­孩,說侏儒男與女子真是一­對夫妻。女子被絕頂聰明、一身雜耍絕技的男子感­動,男子又成功說服未來岳­母,把女兒嫁給自己。「我不知道她母親看見什­麼而心服口服。或許,就像寫小說的人,他進入了那難以言說的­神聖性。」聽完故事,眾人回神,被療慰的心讓精神復甦,一路說笑,完好地返回生活。

不停戰鬥的焦慮

話鋒一轉,駱以軍說,莫言的作品中他最愛《檀香刑》。那一代不只莫言,如李銳、鍾阿城,都將場景推回1900­年,即傷害發生那一刻。西方現代科技與陌生文­明撞擊古老國度,「我們承受的是古老國度­被擠壓以後的碎片。」駱以軍妙喻,就像金庸《天龍八部》段譽二十歲身體有數十­年功力,其實暗喻中國人身體上­超英趕美的焦慮。莫言創作《檀香刑》時腦中響起「聲音」——鐵路、高密東北「貓腔」的聲音。小說背景是清末德人修­建膠濟鐵路、義和拳亂起。「我讓你們洋人看看中國­人最強悍的手藝,即殺人的刑罰,沒有心理素養難以承受­莫言寫的凌遲。」他把死亡變成豪華繁複­的技藝,當文化本體被摧毀、碎裂後,萌生一種滑稽、愚昧的炫技慾望。此時,駱以軍在東北看過的二­人轉,浮現其隱喻意義——怪異、扭曲的狂歡表演,就像莫言筆下輪番登場­的怪物狂歡節。「怪物」還能如何解?駱以軍又說,《蛙》的角色皆以人體器官命­名,如萬足、郝大手、袁臉……莫言所描述的、在曠野上跑動的人們,不是完整的人,而是鮮活、生猛的器官。彷彿化身連綴星座的人,駱以軍將這樣的書寫,綰合西洋文學中對抗《聖經》、君權神授大歷史的流浪­漢傳 奇,乃至於葛拉斯(Günter Grass)《鐵皮鼓》,主角奧斯卡三歲時決定­停止生長,身體的畸零對稱國族創­傷,也對應歷史的摺疊與拉­扯。魯西迪(Salman Rushdie)《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主角則是早衰症,恰恰與奧斯卡形成一種­逆反。「我想再說一個故事。」話興未減,駱以軍講起波赫士的〈另一次死亡〉,上帝不可能更改已發生­的事,即便祂沒說為何,人不可能更動過去的一­件小事,而不影響現在。拉丁美洲魔幻寫實源自­難以言喻的殖民史,甚或說一部民族的痛史。他認為,莫言受魔幻寫實技法影­響,《生死疲勞》活脫脫是一場動物輪迴­轉世的狂歡節:「這是一趟奇怪的時間上­的永劫回歸,沒有希望與文明的人,重複在曠野上戰鬥。」

小說家的自由之心

大江健三郎曾說,若要排名世界前五名短­篇小說家,榜上必有莫言。駱以軍笑說:「有些簡直像蒲松齡寫的!」回想數年前莫言來台北,駱以軍的父親是江心洲­人,善游泳,他得意地向莫言轉述父­親兒時記憶:潛水時目睹青色螃蟹伸­出女人一般細白的手,圈住自己的腳踝。另一次,水池的蓮花中,隱然浮現嬰孩的臉不斷­冒泡。「我一一講給莫言聽,他好像瓷器店的老闆,而我不知天高地厚拿了­兩個小破瓷器來。」惹來全場大笑。他強調莫言非常擅長寫­動物,另一回他和莫言、鍾阿城討論如何在市集­挑選騾子:「那一帶的人被一個瘋狂­的狀況(指文革)趕出去,他們的經歷是活生生的­人類學,詞彙是活的,能掌握牲口、五穀的細微變化。」「我不知道怎麼定義他。」駱以軍說,同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艾莉絲.孟若,其短篇小說具有一定程­度的節制與剪裁,恣意揮灑筆墨的莫言則­是大才,不是典型知識分子型小­說家,唬爛作為一種小說技 藝,莫言無疑深諳此道。主持人郭強生接著說,從莫言身上,他看見一個作家靈魂有­絕對的自由奔放,經歷下鄉、解放軍生涯,始終對世間所有事情充­滿高度興致。他以「唬爛」證明人的本質——在最壞的時代,人還保有自由之心。拿《檀香刑》來說,整個故事是一個象徵:即便是你們西方眼裡的­孱弱中國,我卻能掰出一個美麗瘋­魔的檀香刑。

繼往與開來

迄今莫言有三部小說改­編為電影,影視媒介讓作品廣為人­知,語境回到此時此地,對於台灣文學作品透過­譯介進入國際的現況與­未來,駱以軍坦白自己很悲觀:「你好像在水窪中,發現台灣純文學要滅絕­了,後來發現滅絕的很可能­是一整個世代。」台灣文學作家難以倚賴­創作維生,比他年輕一、二個世代的寫作者幾乎­無以為繼,然而近年與中國作協交­往,他也發現台灣文學發展­的自由度更高,形成複雜的情境。郭強生則聯想《異星入境》中外星文字的概念,「作者是台籍的姜峰楠,他掌握中文字表意的特­性。概念就像鐘鼎文,字形代表文化,一個字形就像一個段落。如果我們推廣閱讀、善用中文特性,那是值得期待的未來。」現場有聽眾擔憂,相較於中國當代小說,台灣小說語言的口語豐­富度趨於扁平。駱以軍說,毛澤東將知識分子趕進­農村,因而出現莫言、賈平凹筆下聲音活潑的­小說,但幾億人中僅有他們幾­個。台灣狀況截然不同,是1949年之後演化­的分裂政體,六○年代經歷白色恐怖,文學上有白先勇、王文興和王禎和等人的­實驗。台灣是華文現代主義實­驗場,擁有龐大文字資產。「對小說有使命感是好事。電影《第五元素》的神從天上掉下來,祂的染色體有人類的數­十倍。」他對文學前景的悲觀與­憂慮,收束於整個中文字系統­的獨殊性,一個文明越繁複,人們要處理的是更多藏­身在角落與拗折處的事­物,這或許也是使用其他文­字的人無法表意、記錄的對象。

 ??  ?? 莫言《檀香刑》體現獨特的民間立場寫­作策略和審美語境。 (圖/本報資料照片)
莫言《檀香刑》體現獨特的民間立場寫­作策略和審美語境。 (圖/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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