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兒入海邂逅福島少尉
■周愚
是星空,只覺天數人寰,幾世因緣,亦不過此時此刻了。結交游潛族人,想必是命。都知道林黛玉有不足之症,每日要用賈母多配的那一份人參養榮丸來補。我本是普通人家,哪裡生得這般金貴,可偏偏命裡也有這麼一個不足之症。我是生在川中內陸的人,十七歲負笈星洲之前從未到過海邊。自小不僅頭大,且體弱,小病不斷。母親拿了名字和生辰四處找人算命卜卦查星盤看紫微斗數,算命先生義正辭嚴地告訴她:「你老丈人當年和你老公用筷子神卜卦,問卜腹中胎兒男女,了事後並未答謝家靈,所以這小子生來陰陽顛倒,命中屬木卻金旺水缺。」經此一說,嚇出家母一身冷汗。缺水補水,後來不但名字改了,長成後,還真真喜歡上了和水有關的事情。待到我在泰國和馬來西亞各地潛水,才曉得那念念不忘的南洋並非浩淼斑斕,我的南洋青藍一片。從色彩上來說,它並未給予我特別的衝擊,海水把各色都收入錦囊,七色光只留青藍兩道。此外便是水壓,在肌膚和耳膜上,下潛時的壓痛要時時通過耳壓平衡來調節。這壓力見證了我又一次不合時宜的存在。它也是味覺上的,很鹹,已經有點讓人揪心了。流入鼻腔裡,眼睛中,澀澀讓人流淚,如隨洋流漂移遷徙的魚群,在海裡悲泣也無人知曉。海魚有千萬種,有些卻有一面之緣。鱗魨有五彩的鱗衣,樣子很是憨厚,卻要咬 人捍衛地盤,必要時我會吐出呼吸調節器,強噴氣泡去驅趕牠們。海鰻兇神惡煞,闊嘴獠牙,總是讓我想起廟門前的力士,甚是可畏。可頎長的身子總是安然地蜷縮在珊瑚礁裡,露出一個頭來,瞪著我這個吹泡泡的大頭。我靠近一點,牠就縮回去一寸,向來不襲人。如此看來,魚也是不可貌相。再多的我也細數不完,比如獅子魚要躲避,因為脊椎有劇毒;火珊瑚隔了潛水衣,也能「灼傷」人;鮣科的頭頂有吸盤,愚蠢得竟也嘗試吸附在潛水人的肚皮上遠航。若是再大一點的魚類,從曲紋唇魚到鯨鯊,看到人類就悠揚地一擺尾,避而遠之。不知這可否算是另一種倫常?在魚和人之間,可相親相近,但總不可褻玩。魚水之歡,自另有一種不涉男女之情的清淨,一種相敬如賓的謙遜,那只有潛水人才懂得。至心在禮的,不僅是人,花鳥蟲魚,也亦是如此。這是大頭兒海裡撈來的一點拙見,不喜歡就等海潮來時,再帶它回去。 日本無條件投降已經超過七十年了,前幾天因舊金山樹立了慰安婦的塑像,引起了當年日本侵略亞洲多個鄰國的話題,也使我想起了五十三年前,我在旅途中邂逅的福島少尉。雖只兩天一夜的相處,且已相隔許多年,可是兩天裡的交談和情景,我都還清晰記得。
1963 年我被派來美國受訓,次年八月結訓,要由密西西比州到舊金山的空軍基地去搭飛機回國。當時學員結訓後至回國前,會給十天左右的假期,而且由結訓基地到上飛機的基地之間,學員可選擇坐飛機去,坐火車去,或坐巴士去。我因要到中西部訪友,又想多看看遼闊的美國,於是選擇坐灰狗巴士先北上密蘇里州,再西行至舊金山。途中經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市,我下車在站旁的一間咖啡店裡喝咖啡時,鄰座一個年輕的亞裔男性一直盯著我看。從他的目光中,我知他特別注意我所穿的中華民國空軍軍服。當我也用目光回應他時,他便過來和我打招呼,進而交談。他說他名叫Fukushima(福島),是第二代日裔,出生在夏威夷,也是現役空軍,階級是少尉。兩個年輕人既是「同行」,又都屬亞裔,因此感到非常親切,也就越談越起勁。由於灰狗巴士可以在中途任何地方下車,在車票有效期內,搭次班或以後的任何一班均可,於是他請我換到另一間酒吧去繼續聊天。聊到下午,又和我去看了一場電影,我還記得片子是007續集( FromRussiawithLove )。到了傍晚,兩人仍聊得意猶未盡。他知我距搭機回國的日期還有好幾天,認為我不必那麼早趕到舊金山去,堅邀我到他的公寓裡住一晚,第二天再繼續西行。推辭不掉,我只好答應。那晚我和他又聊到很晚,說著說著,說到了中日之間的戰爭。我說我的童年都在逃難和躲避日本飛機的轟炸之中度過,祖父和大伯父都為日軍所殺,父親也是軍人,曾兩度受傷,死裡逃生。他說他五歲時遭逢珍珠港事件,驚嚇之餘,卻並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父親告訴他是日本人來打美國。他那時隱約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後裔,但不懂日本人為什麼要來打美國。他問父親,但當時也聽不懂父親是怎麼回答的。不久後,他們全家被關到內華達州的集中營去,那段童年的生活,他還記得很清楚。最後他說,日本一個彈丸島國,不但要打那麼大的中國,進而有野心要征服整個東亞,還要打更強更大的美國,他一直不懂為什麼。最後這番話,幾十年來,我不曾忘記。第二天他送我上車,殷殷話別,並互留地址,我回國後曾寫信給他,但未接他回信,從此再無聯絡,短短兩天情緣,就此告終。二戰結束七十一年來,每年八月,日本都要在廣島和長崎辦一次紀念會,悼念死於原子彈的三十餘萬人。前幾年開始美國也派人參加,表示美國對那次殺傷力巨大的轟炸也有感觸。只是我也和福島少尉一樣,不知日本人為什麼要打中國、打東亞、打美國。也不知日本人知不知道,光南京大屠殺中被殺的中國人就多於死於原子彈的日本人,而八年抗戰中國共死了三千多萬軍民,是死於原子彈的日本人的一百倍,也等於當時全日本人口總數的一半。從新聞上得知,日本首相對二戰時對朝鮮的殖民統治及慰安婦,首次向南韓道歉。這是個好現象,但我知道,日本這一舉動,只是為了配合美國,拉攏南韓,以對付強大的中國大陸和桀驁不馴的北韓。我希望有一天,日本能向中國大陸和台灣道歉,而且是誠心誠意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