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路的夥伴
的公園,鏟雪車只能鏟出走道,四周雪白一片襯著枯樹和幾株青松,空氣冷而脆,走在兩邊高高疊起的雪壁當中,那個光景美得簡直能讓人落淚。走道上疏疏落落有一些跑步或走路的人,我看到喬治和牽著兩條德國狼狗的路易走在前面,想要把腳步再放慢一點。我心裡面盤旋著瓊要搬家,搬到一個適合養老的公寓裡,而我們這個城裡是沒有公寓樓房的,瓊多半會搬得很遠,從此平心靜氣地等待老死。這樣想著使我惆悵,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可是我向來性急總也走不慢,老是走兩下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我乾脆停下來,等他們走遠才跟上,偶爾隨風飄來一點他們說話的聲音,兩人聊得好像很高興。路易是建築承包商,還沒退休,他有義大利人的熱情,見面經常來個熊抱,嘴裡還要說著:「妳一如既往地美麗!」因此,有時候我頭不梳、臉不洗地走在路上碰見他,總是非常不自在,恨不能立刻隱形。自己想起來都可笑,人家稀鬆的一句話,竟信以為真了。喬治恰恰相反,他跟瓊一樣具備一張冷臉,不苟言笑,可是我們常不期而遇地在一起走路聊天。有一次兒子詫異地問我:「妳怎麼總是跟看起來很凶的人做朋友?」兒子把冰冷簡單地解釋成很凶,其實冷冷的嘴臉常吸引我去一探究竟。喬治是信基督教的猶太 人,曾經是地毯經銷商,老妻已經逝去多年,他的房子占地很大,後院新挖一個大池塘,養滿了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魚,我幾次應邀去參觀那些美麗的游魚,聽他一一道出魚的品種和個性,那專注的模樣,很難把他跟一個成功的生意人聯想到一起。大概是退休後一切放鬆了,才湧現的潛能。小城裡像他們這樣退休或接近退休的老男人很多,我過去跟他們僅在照面的時候打個招呼,直到去年兒媳婦出去競選市議員,因為跟我們住得近,有一次借用我們家客廳辦募款餐會,我才跟這些鄰居熟悉起來。那次晚餐採自助式,幾位黨內元老介紹出來競選的新秀之後,我到廚房看義工們上菜,忽見陽台上一隻小浣熊努力地在扯咬什麼,進前一看,燈光下,一隻淺棕色的小浣熊,用前面兩腳抱住橡膠罐,無暇旁顧地不斷扯咬,裡面裝的是我餵野貓的貓食。我用力拍落地窗也嚇不跑牠。瓊帶頭,幾個年長的太太也過來看熱鬧。小浣熊終於咬破罐子享用美食,「別制止牠,讓牠吃!讓牠吃!牠是個小貝貝耶!」大家七嘴八舌又紛紛拍照。「浣熊這麼厲害,那罐子我扭得很緊,他居然聞得出食物的味道。」我望著漸空的罐子詫異地說。「一定是這可憐的小東西餓壞了。」好幾個聲音一起回應。其實動物的聽覺嗅覺本來就比人類敏銳,大家只是老來慈悲心氾濫罷了。聚餐瞬間分成為兩團,客廳裡的年輕人談他們熱衷的政治,年長的聚在廚房談我們社區裡的野鹿野火雞野貓。我說起有一天清早在公園裡,三隻鹿在走道上歡快地跳舞,忽然看到我,嚇壞了,迅速在很近很近、不滿一隻手臂的距離一躍而起,飛越過一人高的欄杆,降落到操場上。姿勢之美,簡直像天仙一樣!像天仙,是我慣用於野鹿的形容詞。大家滿口同意。一位金髮 的太太說,有一天清早上班時,見一家野火雞堵在路當中,所有人都停車等牠們,但牠們優哉游哉地老不過馬路,後來一位老先生下車,把牠們趕入路邊的院子裡,車子才通行。我說那一家子火雞很喜歡吃麵包,每天早晚到我後院等吃麵包。瓊忽然問我:「妳真的把野貓帶去醫院閹割了嗎?」她新近從動物收容所領養了四隻貓在家裡。「我帶了三隻去,剩下兩隻根本抓不住,還沒帶去。」我餵養的一家野貓是一隻貓媽媽帶四隻小貝貝,從他們第一天進入我院子裡開始餵,那時候四隻小貓的腿還軟軟地站不穩,現在已經是頑皮的青少年了。我要在他們滿半歲、開始交配之前帶去閹割,因為野貓實在太多太可憐了。餵野貓是難過的經驗,貓兒們並不似我原先以為的無情,牠們對人依戀,只是比狗理性,要受到一定照顧之後才會知恩圖報,那時也會像狗狗一樣,圍繞在我腳邊蹭來蹭去,尋找肌膚接觸的慰藉。而那總是讓我擔憂,因為到了天寒地凍的嚴冬,我還是只做得到供膳不供宿,拒絕貓兒們入屋取暖的喵喵地哀求,非常傷感。「聽說帶野貓去閹割,醫院只收很少的費用?」有人問。我告訴她,先打電話去動物收容所,他們會送來鐵籠子,只要把野貓趕入籠子裡,到他們指定的醫院就可以,那裡分文不收,免費。「問題是,要把野貓趕入籠子裡,好困難啊,牠們怕死了鐵籠子。」結果每個人都自告奮勇要來幫我抓野貓。我這才知道,這個社區裡面很多人餵野鳥野貓,路易那麼忙的人都餵三隻野貓,喬治也一樣。餐會次日,兩位太太清早來幫我抓野貓,還帶來一盤貓兒們喜歡吃的十分細嫩的幼草。野貓十分警覺,看到一下來兩個陌生人,嚇得飯也不吃一溜煙地跑了。雖然忙沒幫上,但是有這麼多好心好意的人在左右,所謂生活靜好,就是如此了。我又走得太快,追到他們後面。路易清理完兩隻狗的糞便,抬頭見到我哇啦叫起來。我請他趕快把手裡那包東西扔掉。「為什麼每次就你一個人帶狗出來?」「我太太一回家就不想動,她每天忙著鍛鍊大肌肉,太累了!」說得我們都笑了。路易的太太是健身教練,是個大美人。我們走到公園入口,那裡有一個平日不開放的服務站,艾琳太太在裡面打掃,準備明天開張。明天是星期六,是我們小城裡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有小學生的球賽,有樂隊和豐盛的早午餐,由市政府請客。路易問我,明天會不會來幫忙?我搖頭,「今年人手很夠,有好幾位年輕的韓國太太會來做義工。但是我和我先生會過來喝咖啡,你們什麼時間過來?」大家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喬治又重拾話題,他剛才告訴路易一個笑話,「我也要聽!」我發覺喬治有一陣沒有說話,立刻慫恿著。喬治接下說,他去這裡的老人活動中心看幾個老朋友,朋友們聽說他至今還游泳、打網球,異口同聲地表示:「等我將來老了,也要像你一樣。」我們一起大聲笑出來。多麼可愛的老夥伴啊!平日裡,我一個人繞操場走五圈,半個鐘頭就急著回家,然而,有這些好鄰居相陪,走一個鐘頭也不覺得累。只盼望前面的路還很遠,天涯海角那麼遠,我們可以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