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悲歡
現在,那個小二樓拆了,原來高得像是能戳到天空的五層樓被高樓大廈包圍著,成了個無足輕重的矮子。沒人知道那曾是讓無數C城青年嚮往羨慕的地方──C城大學。他那會是辦公室的科員,傅雲逐是教英文的老師。有的時候她夾著教案,從他的辦公室門口經過,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影子,強志剛的心就會停跳一秒鐘。他一直認為他本來是有機會的,傅雲逐是他先認識的,他們之間似乎也已經有了某些心照不宣。穆琦遠出現的時候,他已經想好了要怎麼樣向傅雲逐挑明,希望她願意在下次過年的時候,跟他回家鄉去,一起拜訪自己的父母。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半年後,傅雲逐和穆琦遠結了婚。強志剛實在是想不通,他憋著一口氣,參加了婚禮。婚禮上證婚人說他們是天作之合,一對新人也一臉春色地站在喜氣洋洋裡,是那麼心安理得,純潔得像傳說中的金童玉女。可他還是想不通,他認為傅雲逐欠他一個解釋,他們倆欠他一個道歉。更過分的是,穆琦遠竟然毫無芥蒂地和他成了朋友。他不知道穆琦遠知不知道他對傅雲逐的心思,他想,他應該是不知道的,要不然不會做到那麼心無旁鶩地跟他打交道,還熱情的拍他的肩膀,邀請他閒了就上新婚夫婦的家裡去坐坐。他們結婚後,搬到了教工宿舍一樓一套一居室的宿舍裡。兩個人都喜歡音樂,就連禮拜天剁餃子餡的時候,都會唱歌。他們唱的是什麼,強志剛聽不懂,他是貧下中農的兒子,參加革命、參加建設,全憑思想進步,沒有上過大學,也沒有留過洋。也就是因為這個,他在穆琦遠面前,總是覺得矮了一截。他站在二樓的走廊裡默默地抽菸,新婚夫婦的英文歌讓他心煩意亂。他望向那棟五層高的辦公樓,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單位看見傅雲逐,她的笑顏、她苗條的身段,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想好好地念一些鶯鶯燕燕的唐詩。他不明白,自己心底怎麼會突然多出來這麼多的柔情蜜意。後來,多年後,他在青海想起傅雲逐的時候,他就會抬頭看天。看天上的雲是如此變化多端、綺麗莫測,他就會覺得自己離傅雲逐很近,被遺留下來的、年代久遠的一絲甜蜜也會湧上心頭。他一輩子未婚,別人看他,都覺得他是個脾氣古怪的倔人,又或許在文革裡吃了點苦頭,造成了某些方面的缺陷。每次單位裡有熱心人要給他介紹對象被他拒絕以後,就會有種種風言風語流傳出來,他不以為然。在青海他無依無靠,也沒有什麼朋友,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剛去青海的那幾年,曾經一度,他也想過自殺,和傅雲逐一樣,飛起來,身體落下去,靈魂飄起來。他一點也不怕死,甚至有種嚮往,感覺它也是生命的一種誘惑。他也曾爬到一棟五層高的樓上去,可向下一望,他一陣眩暈。恐懼打敗了他,他到底還是沒有傅雲逐勇敢。傅雲逐是在穆琦遠被帶走後的第三個月死的。當時看她孩子還小,所以組織同意她先留在家裡帶孩子。至於穆琦遠的去向,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了。有人說關在西街的牛棚,有人說因為罪行嚴重,很可能直接就送去新疆勞改了。可傅雲逐託人給強志剛捎來口信,說讓他無論如何都要見她一面。見了面,傅雲逐就是哭,求他幫幫老穆、求他去找找人。可他能找什麼人呢?他自己也只是個在那場運動裡只求明哲保身的一般幹部。曾經有不懷好意的小人也想要找他的麻煩,可查來查去,強家從起根上就是一窮二白的貧下中農,爺爺和爸爸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強志剛也一直剛直不阿,革命立場堅定,生活作風樸實清白。除了保住他自己,他誰也幫不了。可是他還是去見了傅雲逐。那天他本應該安靜地等傅雲逐哭完,然後安慰她幾句就離開的。可他卻著了魔,他把傅雲逐抱進懷裡,在她不停掙扎的時候,在她耳邊冷靜地說:如果你希望老穆回來,你就從了我。傅雲逐的女兒睡著了。他的動作很輕。傅雲逐一直閉著眼睛,眼淚卻汩汩而出。強志剛覺得自己如在夢境,一切好似恩賜,又像是他本就應得的。他望著身 下的傅雲逐,生怕她睜開眼睛。可是她沒有,只是忍辱負重的表情讓強志剛有些害怕了。那具如玉一般光滑美好的軀體,瞬間變成了一副貼在他身上的刑具。他草草了事,穿好衣服,在傅雲逐細碎的淚珠裡,逃進了茫茫夜色。一個月後,傅雲逐得到了上面下來的消息,老穆因為通敵叛國,判了死刑。她一個人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在五樓的走廊裡徘徊了一陣子,然後跳了下去。聽到傅雲逐的死訊時,強志剛正在會議室開會。他正在念近階段的工作報告,傅雲逐的自殺像個驚雷,炸得他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