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巧遇
唐吉訶德
這個風和日麗的正午,我們的旅遊車緩緩開進拉曼查(La Mancha)。古舊的小鎮只有幾條街,土紅色瓦磚屋頂的房子緊沿狹窄道路,牆壁面面粉刷得雪白,整個小鎮反射著燦爛的太陽,白花花地閃動,使人眼睛張不開。小鎮安靜,沒有幾部汽車來往,也看不到什麼店鋪,只有三兩個老人以慢動作在街頭晃動,像是個虛浮在時間之上的世界。吃中飯的鄉村飯店掛著「唐吉訶德」的招牌,也是座紅頂白牆的老建築。走進圍在內牆裡的庭院就看到瘦骨嶙峋的唐吉訶德。他老兄作騎士狀僵硬地挺立,手執那永不離身的長槍,上身的盔甲放在腳下,可能是虛弱的身架承不了盔甲的重負。沒見到他的隨從桑丘,也不見他可憐的瘦馬,可是總覺得隨時會從內廳走出一位被唐吉訶德當作貴婦崇拜的鄉村婦女。我匆匆用過午餐,抓緊時間到小鎮走了一圈。天邊有座山陵,依稀可以看到我們專程去探訪的一排風車。那些被唐吉訶德當作巨人奮勇殺戮的白色風車在長空閃耀,靜默不動地聳立空中。我們從山上俯瞰拉曼查小鎮的綺麗風光和周圍美麗的田園,在此春季,田野被耕耘成彩色的棋盤,蘊含秋日收穫的希望。小鎮此時看不到一個人影,想來正是西班牙人打盹的時分,只有唐吉訶德的形形相相,有銅塑的有手畫的,一些抽象的和具象的,出現在小巷子的每個角落,爬在每個酒吧食堂的招牌上。這位老先生好像千變萬化,神出鬼沒,我被他的鬼魂附身,在西班牙之旅,無處不見他。
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1616)是西班牙的莎士比亞,他的名作《唐吉訶德》被翻譯成各種語言,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小說之一。書中主角唐吉訶德是位虛構的老人,出生在拉曼查,身體瘦長,思想不合時宜,讀騎士小說讀到入了迷,受到這些美化戰爭歌頌武力的小說的影響,決定作一個遊俠(Errant Knight)到各地去主持正義。他披上盔甲,騎匹老馬 ,找了他又胖又矮的鄰居桑丘為鄉紳副手,以恢復舊日騎士時代的光耀為己任。只是他看到的世界和世界的真相不是同一回事兒,所以他一路鬧出笑話,引起爭執。他把酒店當作城堡,看到妓女以為是貴婦,好端端地沒事他也會找出事兒,二話不說就拿起武器跟人打殺起來。這位老兄總是喝得昏昏迷迷,多次從馬背摔下,極力憋住屁滾尿流,但不是每次都成功。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可取之處?為什麼這部寫得散亂、讀來淺顯、曾分幾次在不同時間發表的書會得到全世界的認同和讚美呢?塞萬提斯生活在一個特別的時期,當時的西班牙正從鼎盛的黃金時代急速衰退,王國幾乎崩潰,皇族的人都有些疑心病。自1478年開始的「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正如火如荼地以酷刑壓迫不同信仰和種族的人。塞萬提斯生前默默無名,身世不明不白,可能有些猶太血統,特別喜愛伊斯蘭教文化。他曾被放逐到義大利,又多次犯法,在阿爾及利亞的監獄關過五年,終其一身貧窮潦倒,至死都不知道他這本書會受到大眾歡迎。他寫的其他幾本書,也沒有什麼出色之處。塞萬提斯在書中說:「過於理智可能就是瘋狂,而最瘋狂的就是只能看到生命的現狀,而看不到生命的可能。」這話令人深思,生命的現狀是誰規定的呢?是出於永久不變的真理嗎?而所謂的真理來自何處?唐吉訶德之偉大就在這本書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解釋,正如生命中無限的可能。我曾讀《唐吉訶德》讀得涕下,也曾為書中的荒謬無稽而大笑不止;你永遠不知道塞萬提斯真正的用心,每當你自以為看懂的時候,塞萬提斯又給你一個反面的例子,讓你無所適從。我們一組三十九位華人,跟著大師朱琦旅遊西班牙和葡萄牙。出發前就忙著讀講義、上研討會,暢遊之際還實地觀察當地的文化和建築,把歷年不斷的戰爭、朝代的變遷和男女君主的名字念得舌頭打結,頭頂冒煙。這是我第三次拜訪西班牙,也是學到最多、看得最詳盡、感想最深的一次。我們縱橫伊比利半島(Iberia),肥沃的平原和漫野的橄欖樹在車外綿延不斷,我好像看到在西元前九世紀就到此地的希臘人,和在西元前六世紀進入的迦太基人,接著羅馬人在西元前後二世紀以四百多年的時間在這塊土地大事興建,他們以優越的工程技術把城堡、水道、鬥技場和劇場蓋起來,那些輸水道至今仍高聳在地平線上,是人類文明的驕傲。羅馬衰退後,信奉天主教的小國家紛紛興起,直 到八世紀伊斯蘭教徒的侵入。可以想像,這些從阿拉伯沙漠沿非洲北部渡地中海而來的人,是如何狂喜地看到這雨水豐富的綠野,把它當作阿拉許諾的樂園。伊斯蘭教人的統治長達七百八十年,摩爾人(Moors)的宮殿精美,鑲嵌瓷磚和細緻的雕刻,花園裡引用山泉噴水,種植橘子、檸檬和花卉。在格拉納達(Granada)的阿爾罕布拉宮( Alhambra)仍然輝煌,一如昔日。整個西班牙的歷史就是卡斯提亞人( Castile)在此半島從北不斷南征,把摩爾人節節推回非洲,以建立自己王朝的故事。1492年哥倫布往西航行尋找印度,結果意外地「發現」了新大陸,是西班牙歷史上最光輝的一頁。兩年後西班牙和葡萄牙簽約,把歐洲以外的世界沿一條穿過大西洋的經線瓜分。執天主教旗幟和長槍的征服者( Conquistador)就是西班牙人自認的身分,從中南美洲擄獲的金銀財富和廣大的土地,使西班牙一時富極天下。實際上新大陸並不需要「被發現」,這兒早已住了百萬多原住民,有他們自己的文化宗教和王國,而征服者帶來的疾病和他們的殘暴,使原住民的人口一下子降低到原來的10%以下。中世紀後,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科學崛起和工業革命一浪接一浪席捲歐洲,然而這些重大的思想和社會改革都沒能影響到西班牙。自1478年來西班牙控制思想,瘋狂地從事宗教裁判,用審查和酷刑迫害異教和不同思想的人,其間近兩萬個世代居住此地的猶太人被驅出境,至少有兩千多名伊斯蘭教 徒被驅出。新教徒固然無立足之地,有些信奉天主教的神父和從事科學研究者,也因信仰不合教義而被監禁迫害。這個顛覆了整個社會的運動很像在大陸進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只是宗教裁判一直到1834年才告結束,斷斷續續地施行了三百五十六年之久。西班牙曾經是世界最富有的國家,擄獲來的財富好像反而帶來災難,皇室奢侈糜爛,内部的爭奪和對外的戰爭連綿不斷,在1805年被英國海軍擊敗後,從此一蹶不振。實在難以理解,一個曾經這麼富裕的國家,有如此廣大肥沃的土地,為什麼如今經濟會如此落後?失業率居然高達22%?年輕人多是啃老族,離開父母獨立生活的平均年齡是29.4歲,為歐洲之最。在這不同民族曾經來來往往的地方,為何如此缺少多元化和多種族?猶太裔的舊城已經空無猶太人;伊斯蘭教徒居住了五百多年的格拉納達也不見摩爾人;離非洲大陸只是跨海之隔,卻街頭罕見黑色的面孔;全國虔信天主教的人口高達95%,連西班牙曾經占有的殖民地也幾乎清一色是天主教徒。我們參觀了很多金碧輝煌的皇宮和教堂,這些建築外表固然精美,內面也堆金舖銀,卻始終給我一種壓迫感。我記起秘魯的庫斯科(Cusco),當地最後一位印加帝國的國王被西班牙人所俘虜,征服者向人民索求與國王同重量的黃金作為贖金。可當黃金付足的時候,征服者就把國王殺死,同時他們知道了這兒果然如期望的是產黃金之地,便更進一步地向原住民勒索黃金。我們的導遊說現在的皇室沒有什麼作為,只是養一群皇家足球隊來娛樂大眾,就像羅馬帝國衰落後,便廣建競技場用人與野獸搏鬥來娛樂大眾。西班牙人的確為足球瘋狂,也為鬥牛發瘋,想來他們的英雄主義始終沒有停息,沒戰可打就來踢足球、鬥蠻牛。怪不得塞維亞( Seville)的鬥牛場如此雄偉壯觀。我仔細查看征服者的塑像,他們身披盔甲,手執長槍,旁邊就是穿黑袍抱聖經的天主教士。他們雄赳赳氣昂昂,信心十足,把世上的權力和死後的天堂都把持在手裡,儼然是真理的主持者。恍惚中,我又看到了唐吉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