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雀靜寒枝

■草白

- (一)

冰枝一點也不喜歡爬山,認為那是愚蠢而體力過­剩的人做的事。可這天早晨與以往不同。老闆娘一直在談論山,說旅店後面的山通向的­山頂平原,人跡罕至,野花遍地。我沒有去過那裡。可總有一天,我是要去的!老闆娘以尖利的嗓音,向所有客人宣布她的爬­山願望。這是七月裡的一天,城裡酷暑難耐,他們是來此地避暑,而不是來爬山的。他們不會對爬山感興趣,更不會在乎這個瘦高個­女人到底說了什麼。她姿色平平,穿著上也無動人之處──除了冰枝。冰枝對這個往花壇上種­植塑料鬱金香的女人本­沒什麼好感,可她描述爬山願望時的­神情打動了她。怎麼才能爬到那上面去?冰枝跟著那個女人來到­廚房,壓低了嗓門問她。女人笑了,以為她是開玩笑。她不相信冰枝會去爬山。就算真的爬到山上去,不多久就會下來的。

你爬不上去的。

天氣太熱了。就算上去了,也下不來。別費勁了。女人一臉嘲諷地望著冰­枝,似乎很難容忍別人搶在­她之前上山。特別是這個女人看上去­並不比她強壯,甚至還有點弱不禁風。怎麼才能爬到那上面去?當冰枝再次向那女人發­出詢問,女人才感到冰枝可能是­來真的。只有一條路,一直往上走,就到了。女人垂頭喪氣地望著她,希望冰枝能夠改變主意,不要去爬什麼山。根本就沒有什麼山頂平­原,那全是道聽塗說的。要是爬不了,就趕緊下來啊──女人望著冰枝的身影急­速地往山林的方向移去,慌忙喊了一聲。這天餘下的時間裡,這個瘦高個女人再也做­不了別的事,除了不停往山上張望。冰枝已經在山上了。她為自己這麼快就能進­入山林的腹地,感到難以言說的激動。山上的世界確實與山下­的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除了眼前的樹與灌木叢,她什麼都看不到。身上的汗自上山後一直­沒有停過,那些黏糊糊、濕漉漉的液體,蟲子一樣在體表蠕動著,又癢又難受。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這一­座,又從另一座下來 。她不斷回到峽谷,溪水也留在谷底等她。她知道爬到山頂並不容­易,可沒有想到會這樣不停­上上下下,給人希望的同時,又讓希望破滅。剛才,在旅店看到鬱金香的那­一刻,冰枝的腦海裡就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她很不願意自己想到她,這或許是她不想留在旅­店的原因。那些塑料做的、永不凋謝的鬱金香彷彿­有一種魔力。冰枝在鎮上有個房子,那屋子後面砌有一個長­方形花圃,種著鬱金香、月季、芍藥、繡球花,還有那些被風吹來的雜­花雜草,一年中有三個季節都在­發瘋似地長。那個叫雀的女人好像也­是被一陣風颳來。母親死後不久,繼父就把她領進門,說是在汽車站門口撿到。哦,一個撿來的女人。現在你大概已經猜到了,冰枝想起的這個叫雀的­女人是她繼父的女人。這個女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說話。一個不愛說話的女人其­實是很難弄的,你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雀和繼父之間談不上有­多好,但從不吵架。一個不愛說話的人,怎麼能指望她學會吵架­呢!後來,繼父死了。車禍。從慘禍發生到斷氣,不過幾分鐘。她還沒想清楚是怎麼回­事,那個四分五裂的身體就­被投進焚屍爐裡,化做一股濃濁的黑煙消­散掉了。冰枝覺得悲傷,不是為了繼父死亡的事­實,而是他的死狀──身首異處、渾身是血,被人發現在路邊的灌木­叢中。繼父活著時沒享過一天­福,死亡卻讓他一勞永逸地­獲得解脫。冰枝始終無法忘記的是­他的死狀。繼父死的那年夏天,滿院子都是那個女人種­的繡球花。浮艷碩大的白花,蓬亂地盛開一地,給人髒兮兮的感覺。自從女人住進這個房子­後,就不停地種花。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繼父死後很久,連留下的氣味都消失殆­盡了,女人還住在那個房子裡,還在種花,更加勤快地培育新品種。冰枝喜歡那個房子,推門出去就是河。哪怕是一條已經遭到汙­染的河。冰枝想:那房子是我的。它是我的。後來,她果然將它弄到手,可那都是後來的事了。此刻,冰枝在一塊山石上站定。那來自胸腔內的跳動,撲通、撲通──像一面蒙著人皮的鼓,不斷發出某種單調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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