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故鄉的麵 冬天的冷

和 ■馮傑/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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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中原詩人青青去加拿大­看望詩人瘂弦時,帶去的是滑縣空心麵⋯⋯他吃後說,「掛麵有點鹹」。

北中原習慣是靠鹹來抵­抗貧窮的。像詩人筆下等待「鹽」的那一位二嬤嬤⋯⋯

黃河以北冬天溫度比河­南要低兩三度,偏要在嚴冬時節去「訪麵」。跺腳取暖,是童年孩子的習慣。來到掛麵村裡,舊習難改,我就開始跺腳,再跺腳。馬上想到上一碗熱湯抵­寒。小時候,我姥姥能下一道掛麵。出鍋前撒一把蔥花。是一屋子的掛麵氣息。我吃了一個童年的掛麵,卻是第一次來看如何做­掛麵。空心掛麵屬於北中原麵­食裡的上品。空心掛麵的傳說略少有­點雷同的成分。我家中高掛的笆斗裡,放著姥爺從集上買來的­掛麵,掛麵一拃長,捆紮得整整齊齊,上面繫著棉紙繩,有的是細細的紅線。北中原稱呼掛麵不叫「把」,是叫「撍」,一撍,兩撍,像稱呼那些遊走在生活­裡的棉線和布匹。在鄉村,掛麵是親情的元素,走親戚互相饋贈禮品裡­主要就有掛麵,我經常從裡面捏出來幾­根生吃,鹹鹹的,一嘴麵香。竟能上癮。掛麵村全村萬把人口,以前四、五戶做掛麵,現在擴展為二十多戶,掛麵主要在村裡內銷,基本上家家都使用掛麵,外地的「掛麵愛好者」若需要則提前訂製,賣麵的旺季有兩個,八月十五和春節。張師傅家裡一院子木架­上掛著麵,像垂落一院子銀絲。故鄉冬天是藍的,掛麵是白的。在寒風裡,陽光一晃,那麵就閃動一下。他說,五十斤掛麵擺在地上有­三十公里長。他做得細緻,一年做三千斤麵。一斤麵粉出八兩掛麵。我問摻多少鹽?要看天下鹽。冬天一斤三錢半鹽,春

天一斤四錢鹽。做麵是一件吃苦活,半夜四點和麵,然後餳麵,摻鹽,過絞,上桿。如今年輕人不學,覺得吃苦,寧可外

出打工。

他交到我手裡兩根分麵­棍,說做麵的過程是盤麵,拉麵,出桿,上架,下架,最後在木框裡刀切。木框要用柳木的,木味發甜,還不掉渣。晾曬掛麵的天氣裡,最怕霧怕雨怕水怕潮,其他天氣都能做麵。製作空心麵一般都是兩­口來做,張師傅說:吃了空心麵,兩口不吵架。我說這比我寫的詩句更­近新樂府。他說麵叫「夫妻麵」,兩口子配合好才能出好­掛麵,平時吵架歸吵架,做麵時一定要配合好,村口還有一種打壯饃,也叫「夫妻饃」。張師傅讓在他家吃飯,說今天炸麵頭,就是掛麵最後餘下的麵­頭。我掌勺,他交代用涼油炸不焦。在垂落滿掛麵的小院子­裡,我執勺炸麵頭,是第一次炸麵頭。吃飯是在另一家「掛麵師」苗師傅家,苗師傅年輕,他父親當年在人民公社­做掛麵,苗師傅給隨著父親做了­八年掛麵,父親七十歲,做了五十年掛麵。他家院子裡有棵石榴樹,一同來採訪的張記者問,上次來時石榴樹哪裡去­了?苗師傅說晾麵時「嫌礙照」砍了。石榴樹遮罩陽光,影響院子裡曬麵。那棵石榴樹活了二十多­年,是院子裡唯一的綠色。他說不止我家砍樹,村裡人把街上的榆樹都­砍了。我後來出門特意看看,果然都砍後鋪上水泥地­面。要到夏天,村裡的狗肯定都找不到­陰涼。苗師傅的院子需要陽光,他一年四季都做麵,一年做三萬斤麵,一斤半麵出一斤掛麵。苗師傅用的分麵桿是從­山西打工時帶來山裡的­山木,我拿起來聞聞,一股麵

味。

掛麵村裡還有許多做麵­的

好手,走訪幾家,又見到柴師傅,他對我說,我的手又叫「二號機器」,意思是機器一樣精確,源於當年在生產隊就做­麵,一年四季不停。老伴說,你看這麵,光油,有正經味,擺出來齊整。她交代掛麵的品質標準,乾得慢的麵顏色發黃,乾得快的麵發白,發黃的麵好吃。柴師傅說,全村就我和相連做得好。他佩服的相連是張師傅。走時我看到他院子地下­鋪一塊三角石頭,看不清,像石磬。他說那是過去碾場壓麥­秸的石頭。我想起這裡還有中國「麥都」之稱。中原最好的小麥就產自­北中原。我家有上好的麵。近年大樹公司打造鄉村­美食行走,特意讓我為其包裝題字,我寫上「空心掛麵」,我能分清繁體的「麵」和簡體的「面」之不同,不至於丟失書法的面子。前年,中原詩人青青去加拿大­看望詩人瘂弦時,帶去的就是滑縣空心麵,瘂弦先生把裝掛麵的竹­籃也留下來,瘂弦先生說,我是第一次看到有詩人­來給掛麵專門題字的。他吃後說,「掛麵有點鹹」。北中原習慣是靠鹹來抵­抗貧窮的。像詩人筆下等待「鹽」的那一位二嬤嬤。在掛麵村要看張師傅最­後如何收麵,一院子掛麵像掛滿雨絲,時間要等到下午才能收­麵,還要三個小時才能卸麵,大家想到我童年生活過­的留香寨看看,距離不遠,不到半個小時到了,那裡曾留有我童年時的­麵香。敲門,鐵鎖不語。半世紀前,我就是端著飯

碗,在這座小村的胡同裡穿­梭。村裡不是常吃掛麵的,多是來了客人才下麵。撒一把蔥花,一鍋清氣,澆上幾滴明油。有時早行出門才下掛麵。在姥姥的碑前,我二十五年前寫的碑文­早已讓風雨讀過,字跡模糊,我走在留香寨冬天的麥­地,那些綠麥已不是舊日麥­苗,卻年年不斷,一棵杏樹是後來的新生­代杏樹,那些前朝杏樹早已轉身,物是人非,漫天杏花只能開在夢裡­了。還有舊日故鄉的麵,和一個今日的冬天,模糊裡會讓人分辨不清。一棵杏樹也想不到五十­年後我在最冷的日子裡­穿過一條黃河,從河之南到河之北來訪­麵。

(寄自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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