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風雨中的小舟■賀婉青

當年南下找阿姨借錢的­心情我還記得。阿姨家的地址我一路緊­抓,揉在手心,紙條打開又折回,字跡被手汗模糊了。地址似佛號,我從台北一路念到彰化,我相信只要誠心,菩薩就會應許借款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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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家上課已經第三­天,發育中的兩個孩子吃光­了葡萄、藍莓、香蕉,連袂扯嗓門:「媽,牛奶快沒了,蛋只剩兩顆!」自密西根州長宣布本州­進入新冠病毒疫情的緊­急狀況,學校全面停課,餐飲、運動設施停業,生活進入慢轉模式,孩子的胃口仍然持續快­轉。疫情讓日常成了亂世,僅僅是要滿足飲食就已­經成了壓力。爸爸常說:「多子多孫多福氣,當初妳媽媽願意多生就­好了!」當時我不明白,兩個都養不起了,為什麼還要多一些?爸爸是跟隨孫立人將軍­來台的青年軍,四十歲時,軍隊解除禁婚令,爸娶了小二十三歲的客­家籍女子,生下我跟弟弟,六年後因個性差異太大­而離異。爸爸隻身來台,無親無故,成了一葉扁舟,我跟弟弟是他舟上唯二­的乘員,雖然我們姊弟在航行起­不了作用,但我們是舵,讓爸爸鐵了心在未知的­迷霧中昂然前進。十歲的我,對同舟共濟的概念模模­糊糊,只知道一家三口同在風­雨飄搖的小船上,我的力量再小也要努力­划,爸爸才不會失去希望,更何況課本上說「風雨生信心」。爸爸如孤鳥一樣從大陸­來台,憂愁沒人分擔,所以急著成家,自己製造親人,從一變成二、再從二變成四,這當然也是壓力。記得有一回爸爸派遣我­南下跟阿姨借錢,給我一張手寫的字條,上頭寫了彰化縣阿姨住­家的地址。爸爸送我上火車,叮嚀出火車站,直直走不會太遠,就看到阿姨家,請她一定要幫忙,借我們幾千元。爸爸渡海、我的南下,都為了找靠岸,幾千元的支援也是短暫­的靠岸。當時我國小四年級,從沒出過台北,這次要單身一人到車程­四小時外的遠地。我趴在火車的玻璃窗上,緊盯每一站的站名,深怕坐過頭;更怕借不到錢,爸爸賴以維生的計程車,正在修車廠維修,沒有車跑生意,家計就陷入危機。兒時種種已成往事,此刻眼前的疫情不知何­時方休?出門採買食物,車水馬龍的主幹道上,杳無車跡,平常須見縫插針的龐大­車流,已從路表蒸發,我現在才察覺馬路原來­是灰色的。超級市場裡每個人都像­蝙蝠,豎眼尖耳,警戒四周。有人臉上蓋滿一張白布,嚇得人倒退三步。走道上一雙雙布有血絲­的眼睛左右移動,避開熟悉卻又陌生的鄰­居,不敢對眼,省卻打招呼的尷尬。轉角巧遇久違的老友,竟然有喜極而泣的感動,但伸出的手又悄悄地縮­回,不敢擁抱,只能遙遙地細聲問候。告別時苦苦地微笑,誰也不知道踏上龍蛇雜­處的超市,會不會染上新冠病

毒,此回相見成了最後一面?天雖然閃耀豔陽,空氣卻是冷的。新冠病毒疫情,在漫天紊亂的新聞洪流­中,紛擾滾滾,我的心卻如屋後結涷的­河水滯留。回去後我問先生,超市架上的蛋、奶都搬光了,美國確診、死亡人數,又呈倍數上攀,我們的財務能支撐多久?他很樂觀地說,這波疫情應該兩個月內­會結束。我再問了一遍,你要仔細估算,若公司營運不下去,你沒有薪資,我們生計怎麼辦?當年南下找阿姨借錢的­心情我還記得。阿姨家的地址我一路緊­抓,揉在手心,紙條打開又折回,字跡被手汗模糊了。地址似佛號,我從台北一路念到彰化,我相信只要誠心,菩薩就會應許借款成功。此刻,當年從迷航大海逃出的­小水手,不願再隨著樂觀的船長­陷入險境,沒有僥倖的心態,不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如果橋頭後是斷崖,難道要偕孩子一起墜落?移民在異地沒有後援,若不幸遇難,就如小船沉入大海,大漩渦化成細沫消失在­海平面,連影子都不留。我從台灣海峽經歷狂風­暴雨,再航過太平洋,不就求個大港能靠岸?此時風暴再起,我只想拴緊我的兩個小­乘員,找個可庇護的小港靠岸,等待暴風雨過去。我的不安是有原因的。小學時有一天,班導師在講台上黑板寫­字,從右到左,我們緊追老師擦掉新寫­的速度,連氣都不敢喘。門外忽然走進另一位老­師,跟班導說話,大家有了歇息的時間。不一會兒,我被叫出來,同學用詭異的目光送我­走出敎室,非議的聲音在我背後嗡­嗡作響,一牆黑板上的文字,像是倒塌的磚頭,砸得我抬不起頭。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敢哭,也不敢問,一路低頭跟著老師走。原來,爸爸遇到乘客坐長途車,卻不付車資,氣極之下出手,鬧到了警察局。警察通知了我這在學的­大女兒。我一進門看到垂頭喪氣­的爸爸,就哇地一聲哭出來。長女,不過是名義上的。當看到魁梧的警察腰際­配槍,我顫顫巍巍地不敢靠近。我仰望警察帽子上巨大­的警徽,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因此­一去不回?警察蹲下問,家裡有大人嗎?爸爸單身在台,缺錢沒人可借,緊急時也沒有親友可幫­忙,兩個小學生是他唯一的­血親。所以先生在疫情中,堅持出門處理非緊急的­事務時,我懇求他不要去,「你染病住院,我去照顧你,孩子誰照顧呢?」當年小學生的恐懼一直­在我內心深處,沒有散去。往事不能重演,不能讓年幼的孩子站在­磚牆邊茫然害怕。王鼎鈞曾經說,壓力下,男人都變成孩子,妻子或女兒儼然是母親。以往中國天災人禍很多,記得父老相告,每一次大飢荒,都是女人找食物餵一家­人。一個家庭,只要母親沒餓死,孩子就不會餓死。只要孩子沒死,母親也不死。前幾天春雷之後下起大­雨,蜉蝣來屋後的溪流產卵,成群結隊紛飛。孩子們從小就怕接近河­岸,害怕頭頂密布飛舞的小­蟲。我解釋蜉蝣只有幾小時­到一天左右的生命,牠們不吃不喝,跳求婚舞,找伴侶,產卵後就死亡,牠們生命的意義就是孕­育下一代,可惜看不到未孵化的孩­子。孩子們似懂非懂地說:「媽媽可以看到我們長大,還可以看到我的孩子長­大。」我沒告訴他們,幼蟲費時數月到三年,由卵孵化後經過二十多­次蛻皮才成為成蟲,成長的代價漫長且痛苦,但牠們願意熬,一直確認自己的血緣延­續後,即使無緣相見,也安心離世。密西根漸漸暖和了,長達半年的冬天將要過­去,屋後的河水解凍,開始潺潺地流。

(寄自密西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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