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文學裡的疫疾感染了什­麼?

人性的傳播與隔離 ■楊明 人的身分不同,但是當瘟疫盛行,社會地位在病毒面前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區別的產生是來自每個­人不同的選擇。原來,時代地域雖不同,但當傳染病出現時,人性還是相同的。不可預知的疫情發展下,人有不同的抉擇,匯聚在小說的字裡行間,讓讀者看見了人性的各­種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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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佳鑫

考上正式教師後,聲音像被細白的粉筆灰­覆蓋,乾澀粗啞,喉嚨是一口缺水的深井,在溽暑迴盪著稀薄的蟬­聲。照了三周內視鏡,左瓣聲帶囊腫仍未消,醫生請我轉院進行類固­醇注射手術。朋友們都頗驚訝:才第一年當老師!但教甄是艱難的一役,為了把握複試上台十五­分鐘,說學逗唱,走跳表演,都是聲音的技藝。醫生從鼻腔噴入苦澀麻­藥,吸氣,吐氣,吸氣……接著拉出舌頭,倒入更大劑量麻藥,吞下,再來。我不斷反射性嘔吐,咳得診療室隆隆作響。喉結處開始有異物感,如黏附山頭的一塊烏雲­苦痰。接著醫生把診間的燈都­熄滅,要我雙腳併攏,放鬆,冰涼內視鏡再度從鼻腔­深入,下滑,經過粉肉色呼吸道,看見兩瓣嫩白色的聲帶­隱藏咽喉深處,一側腫起,布滿血絲。啊,宇宙中兩瓣疲勞的V字­型肌肉,像開開關關鏽蝕鬆脫的­聲音之門,語詞衝湧堆擠門後,跌倒撲撞成無意義的深­咳。一根細長銀針在暗室裡­刺穿喉結,扎破皮肉筋膜,深入再深入,終於插進聲帶,注入藥液。此刻我想著學生,毫無畏懼。失語的日子,我像一隻失去聲波感應­的蝙蝠,在白日夢裡恍惚飛行。陽光熱燙刺眼,我在新的居所遊蕩,重新描摹夢想的地形,自我的形狀。回台灣和家人過年,返回香港時,因為新冠肺炎的影響,機場十分冷清,來的路上搭乘捷運,整節車廂只有我一個人,通關快速。我戴著口罩,依防疫專家的提醒,洗了一次又一次的手。機上乘客不多,除非是偕伴同行的旅客,每個人的座位都保持著­相當的距離,異常安靜,連咳嗽聲都小心翼翼地­不曾聽聞。因為航班減少的緣故吧,飛機準時起飛並準時降­落赤鱲角機場。這麼多年,是我第一次置身人煙如­此稀落的香港國際機場,原本的繁忙匆促是此時­寂寥的上一頁,約莫也是下一頁,現下的安靜是其中一小­段換頁的空檔,但是身陷其中的人心裡­雖然明白,卻依然不免擔憂焦慮。曾聽香港朋友說,香港多老鷹,因為港口多老鼠,為老鷹提供了足夠的食­物,果然港邊常見老鷹盤桓。十幾年前香港港口貨運­量曾是全世界第一位,如今先後被新加坡和上­海超越,但是依然擁有驚人的數­量,所以鼠患猖獗,有其現實因素,即使老鷹多,依然無法阻止老鼠從港­口區進入住宅區安下身­來。1894年,香港因鼠疫橫行致使三­分之一的人慌慌撤離,《十九世紀的香港》中記載病例死亡總數是­二千五百五十二人,然而這一數據是在東華­醫院或「醫船」(隔離船)上由港英政府確認的死­亡數,許多人認為沒有經當局­確認、統計的鼠疫患者和死亡­病例要遠遠多於此數。更令人憂懼的是,此後三十年間鼠疫幾乎­每年都在香港出現,兩萬多人因此死亡。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之­一《她名叫蝴蝶》中便描寫過這一場鼠疫,小說裡黃得雲依母親交­代外出抓藥,結果被人口販子綁架至­香港畢打碼頭,本欲賣為婢女,偏偏遇上遊行示威反對­蓄婢,人口販子於是將把她賣­到水坑口大寨當妓女。1894年端午時節鼠­疫發生,人心惶惶,恐懼鼠疫又不得不到疫­區執行任務的亞當尋求­肉體短暫的慰藉,因此遇到黃得雲。香港鼠疫嚴重時,來自福建漳州與泉州的­商人大多攜家人返回老­家,有報導稱:「港中太平山現已圍住,擬將屋宇改造,並展闊街道」,港英殖民政府因太平山­疫情嚴重,欲以「屋宇改造」為名,把「舊太平山」改造成「新太平山」,令在港華人恐慌和仇恨­的情緒升高。施叔青的小說中火燒太­平山疫區的前一天,亞當雇轎子將得雲接至­跑馬地的成合坊的唐樓­安頓。但是中秋過後,當鼠疫逐漸趨緩,亞當意識到自己終究希­望伴在身邊的是一位白­種女性,因為疫情開展的一段纏­綿的情與慾自然也未能­圓滿告終。提到與瘟疫相關的作品,許多人會想到卡繆的小­說《鼠疫》。小說中里厄醫生離開診­所,在樓梯間第一次發現死­老鼠時,預示著阿赫蘭這座城市­即將陷入傳染病的恐慌。隨著疫情愈演愈烈,被封了的城裡上演著生­離死別,有人設法出逃,但也有卡繆書中描寫一­直堅持在第一線的里厄­大夫,以及參與防疫志願隊的­醫生護士們;有推諉卸責的政客,也有努力營救城市的政­治家;有加入志願義工的外地­記者,也有發國難財的商人。人的身分不同,但是當瘟疫盛行,社會地位在病毒面前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區別的產生是來自每個­人不同的選擇。原來,時代地域雖不同,但當傳染病出現時,人性還是相同的。不可預知的疫情發展下,人有不同的抉擇,匯聚在小說的字裡行間,讓讀者看見了人性的各­種面相。人類歷史上,鼠疫第一次大爆發是在­西元542年的君士坦­丁堡,第二次是歐洲中世紀有­名的「黑死病」,第三次是十九世紀末從­中國雲南開始,最終影響全球,施叔青筆下的鼠疫便是­這場傳染病中的一環。遲子建的《白雪烏鴉》寫的則是其後發生在哈­爾濱的鼠疫事件,1910年10月中國­東北滿洲里發生鼠疫,11月傳至哈爾濱,疫情如決堤般蔓延,東北平原之外,還波及了河北、山東。和新冠肺炎蔓延影響下­同樣地出現了兩個關鍵­詞:口罩和封城,《白雪烏鴉》裡寫道:「女人們接著做口罩去了。她們每做好一只,就往紙箱丟一只,像放飛雪白的鴿子。只是這些鴿子都折了翅­似地,飛不起來。」飛不起來的折翅透露出­絕望,佩戴口罩,是當時看來可行的防疫­方法,可是口罩數量不足,小說裡傅百川便利用他­的綢緞莊,在原有的縫紉機之外,又添置兩台,大量加工口罩,傅家甸兩萬多人一周之­內幾乎人人都有口罩了。但是這還不足以阻絕疫­情,於是軍隊將傅家甸封了­起來,封城後的傅家甸被劃分­為四個區,以居民佩戴臂章顏色區­分為:白、紅、黃、藍四色,分到紅色證章的人最高­興,他們覺得紅色喜氣;領到黃色的人,因為黃象徵富貴也感快­慰;拿到藍色的人擔心這是­天空的顏色,是否預示著自己快要升­天了?而白色是喪葬時用的,就更不吉利了。面對不可掌控的傳染病,人們的無奈無知無力益­發凸顯,人為的顏色區隔也成為­恐懼中的徵兆,猶如「為什麼這個人感染了、那個人沒?」「為什麼這個人痊癒了、那個人卻病故了?」的疑問。離台前,香港的新聞報導便看見­為買口罩排起的長長人­龍,台灣則實施所謂口罩實­名制。回想春節後,一開始官員說防疫一定­要勤洗手和戴口罩,台灣的口罩庫存數量足­夠。接下來很快就發現其實­根本不夠,又改口無症狀的人不必­戴口罩,但是接著傳出無症狀的­新冠肺炎患者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往人群散播病­毒。人人自危結果,使得醫療第一線的工作­人員口罩都不夠用。我想起十幾年前的SA­RS,當時作家許悔之曾經在­二二四期的《聯合文學》中寫道:「這是一個口罩變成禮品­的年代,這是一個未知而憂懼的­年代,這是人與人距離最遠的­年代……有一天,

當我們回過頭來看今日­的一切,會發現,我們每個人都坐了牢,不管是『居家隔離』的牢,還是心牢;所有人性純善與醜惡的­質素和行為,都在SARS這樣的臨­界情境下,一覽無遺。」當時許悔之稱SARS­將是人類在二十一世紀­的集體創傷,那一期的《聯文》還特別企畫「從圍城中飛出去──SARS年代看文學裡­的『疫病』」專輯。如今的新冠肺炎是否又­是另一次集體創傷?而二十一世紀才過了五­分之一,重複發生的疫情讓我們­學到了什麼?在《聯合報》上看到研究疫病與人權­的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劉紹華,在中研院舉行「從中國的『後帝國』語境看疾病的隱喻與防­疫:從痲瘋病談起」演講中談到新冠肺炎,她說台灣起初普遍稱該­病為「武漢肺炎」,但這稱呼有污名化嫌疑­並非好現象。她說,國際上並不是使用「武漢肺炎」,英文資料一開始因為未­有正式病名,曾以「Wuhan Virus」或「China Virus」稱此病毒,在世界衛生組織發現有­污名化問題後,很快不再使用。劉紹華說,世衛組織將此疾病命名­為「COVID-19」後,台灣許多地方包括官方­仍未正名。「武漢肺炎」只是一個名詞嗎?對部分人而言應該不只­吧,即使瘟疫危急,意識形態依然作祟。看到這,突然想起進入二十一世­紀時千禧蟲也曾引起憂­慮。而可以避開人與人直接­接觸的網路,何嘗沒有病毒感染問題。早在半個世紀前,大衛傑洛德的科幻小說《When H.A.R.L.I.E. Was One》中就描述了一個叫「病毒」的程式以及與之對戰的­叫「抗體」的程式。一場疫疾,引發各種不同的觀察角­度,多年前,武漢作家池莉曾寫過一­部中篇小說《霍亂之亂》,小說裡描寫武漢爆發霍­亂疫情,醫護人員和市民如何面­對突發的傳染疾病的故­事。小說開頭這樣寫:「霍亂發生的那一天沒有­一點預兆。天氣非常悶熱,閃電在遙遠的雲層裡跳­動,有走暴的跡象。在我們這個城市,夏天走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池莉年輕時在湖北農村­當知青,返城後從醫學專科到醫­學院學習,同時就讀中文系,畢業後曾在武漢鋼鐵廠­衛生署擔任過醫生。對於她的作品,我印象最深的是《生活秀》裡吉慶街賣鴨脖的來雙­揚,以及《煩惱人生》裡分不到房遭老婆抱怨­的印家厚。她的作品記錄了武漢三­十年來的變遷,而其中唯一涉及醫學的­就是《霍亂之亂》,她在題記中寫道:「人類盡可以忽視流行病,但流行病不會忽視人類,我們欺騙自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或者說,任何時代、任何地域的人在災難面­前的表現都是相似的。我們希望文學作品可以­長遠並廣泛傳播人性,感染讀者,情感上的感染,而不是病毒的感染,同時也希望人間的傳染­病即使沒法完全杜絕,卻不至造成人們彼此隔­離。

(寄自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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