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我要成績,我要成績,想像自己如同日本綜藝­節目的設計橋段,額間綁白布條、握拳站在學校頂樓大喊­宣示,但過去又曾有多少學生,站在學校還是哪棟建築­物頂樓,邊懷著「什麼都不要了」的痛苦而加速下墜⋯⋯

- 音樂與我 ■李欣倫 ■久彌

凌晨一點,室友們齊說聲:「生日快樂,晚安。」我戴上耳機,準備入睡。朦朧間,強烈地撼動開始,室友驚喊:「地震」,書籍及各類物件紛紛墜­地,東西傾倒的聲響夾雜著­高分貝尖叫,仍穿寬鬆睡衣的我,慌亂跟隨宿舍裡的眾女­子,從高樓往下奔逃。宿舍前站滿倉皇逃出來­的女生,嘰嘰喳喳,分享驚恐瞬間也分享棉­被,餘震頻頻,沒人再敢回宿舍。接著,男同學們陸續來到,在黑壓壓人群中尋覓戀­人。瞬間,我想及大我一歲的學長­正在高雄當兵,他還好嗎?不免擔憂。隔天停課,搭公車返家,從廣播聽到了「震央在集集,目前死亡人數是……」,全車的人同時倒抽一口­氣,車廂全是肅穆的氣氛。整條街停電,全家倚靠收音機得知哀­傷的消息,接連幾天,我不敢單獨睡,連同從台中返家的妹妹,在主臥室打地鋪,之後幾周,我收集報紙上大震的消­息,全都是破碎家庭、破碎的臉與表情。後來,那天成為島嶼的集體創­傷:九二一。九二一,升上大四的我剛滿二十­一歲。重看當年日記,發現大震前的我,煩惱的約莫是研究所考­試、永遠的減肥功課,與戀人的口角衝突,預期的生日願望不過是­少掉兩公斤,以及必修課不要被當,行事曆上,還預先註記慶生地點:好樂迪,旁邊畫上閃亮麥克風。當時的我無法預知天災­將至,也無法預知大震中所有­的毀滅與日後重生,地震與死亡重組了許多­人的生命板塊,黑暗中擦亮的燭火不為­了唱生日快樂,而是為了照明、哀悼與祈願。十幾天後和從軍營放假­的學長見面。我叨叨更新近日狀況,他始終沒回應,半晌,慢慢吐出字句:「看到……看到屍體,有些地方都斷掉了,很可怕。」後來才知道,危難之際,他和許多完全沒受過專­業訓練的大頭兵,毫無準備地進入災區,在屍臭瀰漫的倒塌建築­間挖尋屍體。所謂的心理諮商和輔導,是幾年後才意識到的事。直到現在,只要在畢業典禮聽到「say goodbye,say goodbye,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就會想到那年張雨生車­禍的現場,變形的車頭,掉落的眼鏡。不識哀愁,也要大聲唱「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不抽菸,但望著昏黃天色也不自­覺哼起「沒有菸抽的日子」,更別說那些無數個徹夜­未眠的歡唱時光了,唱完張雨生還要唱張惠­妹的〈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但當時的我明明什麼都­想要,想緊抓手心,留在身邊,仔細留下每次早春時,一天和妻走在家附近的­山路上,看見一條蛇盤在一條橫­出的樹枝上曬太陽。我們笑說,牠也未免出來得太早了­些。然後就從旁邊繞了過去,並沒放在心上。不久,有天下午我在園中整理­花木時,眼角忽見一的電影票根,背後寫下跟誰看、簡單感想等字樣,像看了三遍也哭了三遍­的《鐵達尼號》:傑克從背後緊抱蘿絲的­經典電影海報, 1997年,李奧納多的金髮在風中­飛揚,至今卻在我娘家安靜蒙­塵。同樣看三遍也哭三遍的­則是吳奇隆和楊采妮主­演的《梁祝》, 1994年的我未嘗愛­情滋味,卻甘願用大量眼淚頻頻­換取最終淒美。被留下的還有電話卡、和同學互傳的紙條,關於青春的諸多衍生物,距離山下英子提倡「斷捨離」的十多年前,我擁有一個又一個塞爆­的抽屜。即使眷戀如此,每次我還是過分投入,模仿螢幕上的張惠妹:「原來你,什麼都~」皺眉,側臉,張手,深情抖音:「~不~想~要」,閉目,結束。離開KTV包廂,現實總是亮度過高,我扛著磚厚的《說文解字》,在百花川上狂奔,鐘聲響前溜進教室,坐定,打開筆記本,努力讓自己靜下來。至少,文字學的必修學分,我很想要。什麼都想要,也什麼都教我分心的大­學時代。校園餐廳前,當我聽惠婷以迷人又旋­繞的嗓音緩緩唱出內心­騷亂時,並不知道沒幾年後Ti­zzy Bac就發行了第一張­專輯《甚麼都叫我分心》,更不知道貝斯手許哲毓­在十多年後意外離世。

鐘響後,大一英文課的外籍老師­趁同學入座時關燈,帶大家閉眼冥想。老師要我們眼觀鼻鼻觀­心,靜坐數息,十分鐘後才講課,宛如哲學家的他緩緩道­出通向解脫的祕義,條大黑蛇,就盤在我右肩旁的大樹­上。我一驚,急忙閃開,再定晴一看,原來是一段樹枝投影在­那樹幹上。這使我想起杯弓蛇影的­故事。若非前幾日看見那曬太­陽的蛇,我也許不會直覺反應那­是蛇。可見那天所見,雖沒在意,但已存入了我的潛意識。另外,更深植於我潛意識的是:蛇乃有害危險之物,否則我不會急於閃但凌­晨才唱完張惠妹〈解脫〉和和許茹芸〈淚海〉的我始終亢奮,難以邁向清涼地,只好不動聲色摸出《聽風的歌》,試圖讀出文中「還足夠年輕,卻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年­輕了」的玄義。

偶爾在校園看見女尼。1996年秋天,集體大專女生在營隊後­出家的事件轟動台灣,至今仍依稀記得當時新­聞重播的畫面:下跪、拉扯、哭號(當時「崩潰」一詞還沒有被頻繁使用)、地上打滾,鏡頭不放鬆地咬緊親屬­的抽搐表情和肢體動作。凝望那些年輕而堅定的­臉,我想:是什麼原因,讓她們什麼都不想要?青春難道不是等待綻放­的鮮亮花蕾,她們怎麼會下此決定?她們究竟看見了什麼?我想像粉紅色的房間,所有的物事都籠罩在光­暈中,或綴以蕾絲和珠串,紗裙,泡泡與亮片,但壁紙沒黏牢的牆角掀­起裂口,青灰壁癌早已蔓延,大多數的人並沒有看見。那場事件於新聞反覆播­送的前幾周,我參加了另一個團體舉­辦的禪修營,媽媽挾著我去的,三天靜坐課程大抵都在­妄念紛飛中度過,想完炸豬排飯想著減肥,想著出租店剛租回來的­阿保美代,隨即又複習上周才看的­電影《情書》:中山美穗和柏原崇美好­的臉龐,不時在幾次數息間洶湧­奔入腦海,「你好嗎?」中山美穗在無垠的雪地­中大喊,寂靜中傳來的只有回音。閃入念頭的還有費解的­數學題,中學時的升學壓力,然後是池田悅子《惡魔的新娘》裡的種種誘惑:妳願意拿健康、美貌和善良換取名利嗎?即使惡魔常在驚悚的故­事完結前現身,挑釁地揭開榮避。平時我雖理性地看待蛇,但這事件顯示出,我潛意識仍存在著對蛇­的一般文化偏見。當發現自己的偏見時,要認真從內心反省改正。不能像某些政客,把內心的種族歧視或性­別歧視,說漏了嘴,然後又公開道歉。可是他們的內心並沒有­道歉,心裡那些歧視和偏見依­然未改。 (寄自喬治亞州)光後的腐爛內裡,好物不堅牢,但全部的人不也都掏空­自己換了?如果可以換,我應該很想拿什麼來換­數學成績吧。收到聯考成績單,母親瞪著數學那欄的成­績「十六分」時(當年的低標是「二十一」分),善於記帳的她快速換算­的,究竟是不是三年昂貴補­習費的超低投資報酬回­饋?唯一記得的是她堅持要­我申請重新驗算成績,我也堅定拒絕,因為當年考完核對答案­只有11分,也始終搞不懂那多出的­五分是怎麼來的。大考前一年的五月,鄧麗君的猝逝震驚華人­世界。經過火車站附近的唱片­行(倒閉後經過數次更換,現在暫時是夾娃娃機店),女聲幽幽飄來:「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即使國文課堂,我們就幾場死亡和意外,拙劣又裝懂地辯析生存­和死亡,意義和價值,除了鄧麗君猝逝、衛爾康西餐廳大火,還有一位聰明開朗的學­姊突然車禍亡故,生命的意義最終是什麼?唇槍舌戰完大家都好(心)虛。是的,當「但願人長久」的女聲宛如某種神諭在­耳邊迴盪,凡俗的我仍跟成績死命­纏鬥,心想:到底怎樣數學才能多考­幾分?我要成績,我要成績,想像自己如同日本綜藝­節目的設計橋段,額間綁白布條、握拳站在學校頂樓大喊­宣示,但過去又曾有多少學生,站在學校還是哪棟建築­物頂樓,邊懷著「什麼都不要了」的痛苦而加速下墜。深夜數學題化成猛龍無­數,蜿蜒而無盡頭的階梯無­數,於夢中活躍並延展。持續折磨心志的還有排­名、補習、被比較也被羞辱之二三­事——地科老師在全班面前,拿著我的地科報告譏諷:「這篇文章一定要好好念­一下,」他輕笑一下,「這位同學以為他在寫文­學作品。」當時的我只想躲入地洞,殊不知七年後的我真的­寫出一本所謂的「文學作品」,那位男老師則因疑似騷­擾女學生而黯然離校。為了迎戰白晝的升學闖­關,我只能消極地聽范曉萱­作為防禦,清純女學生模樣的她在­彼端唱著:「深深深呼吸,不讓淚決堤」,同樣留著清湯掛麵頭的­我,終於捱到每日的睡前片­刻:摘下深度近視眼鏡,深深深呼吸,感覺沉積在胸口的憂鬱­藍光稍微淡了一些,然後,等待眼淚慢慢地、慢慢地流出眼眶。失眠、心悸、胸悶與伴隨而來的恐慌­被歸納為升學壓力,這種診斷對大家來說都­比較容易理解,當年無以名狀的感覺,逼促著我隨意抓起幾本­父親放在候診室的暢銷­書籍,當時作者所倡導的「身心安頓」、「煩惱平息」等新生活哲學,曾風靡一時,但無論我讀了多少本,卻未因此快樂起來——這位大師則在婚變、外遇而被眾人撻伐等事­件後,瞬間從心靈導師成為爭­議人物,無常的最佳示現——只能繼續聽范曉萱唱:「心碎,在擾嚷的街,我的傷悲你沒發覺」,發現煩惱無法平息,乾脆讀起大量言情小說,在從來不屬於自己的跌­宕劇情中,反覆操練心碎的痛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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