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San Francisco)

寫在席慕蓉《英雄時代》出版前

它的萬般牽連

- ■久彌

席老師,去年十月時,你提醒我珍惜秋光,我才發現秋光如此好。那年,不僅秋好,冬也好。真快,一年已過,秋天又來,總算熬過酷暑。那一天,我在醫院候診,帶著你的書《我給記憶命名》,坐在角落,一篇一篇看著,幾小時過去,一無所覺。候診室充滿人間病苦,那天我卻彷彿走在寂靜­的山林步道,立身在大天大地。這本以不同年代日記組­合的書,是你跟自己的對話,文字極淡,但充滿靈動的心思和畫­面,譬如,你在術後某一個清涼無­聲的午夜,走入院中,看著你家含苞的白荷,它花梗微彎,綴著細細的小雨珠,你淚流不止,「不是委屈,不含悲傷,甚至也不覺激動」,只因「它的飽滿,它的安靜,它的不受干擾,以及,它的如約綻放」,你說,那花在中夜向你說法,「一朵荷花的蓓蕾在向我­展現真相,並且以此真相靜靜地安­慰了我」。我從你的日記看到聽到,並同樣被安慰到,也一樣流淚。在日記中,我看到你的「英雄組曲」創作過程。那一系列敘事詩,〈英雄噶爾丹〉是第一首,2010年發表;〈英雄博爾朮〉是最長的一首,2015年刊出時,只有兩百多行,你不斷修改,2018年,已超過一千行,2020年,〈英雄博爾朮〉含註解已成一千五百多­行。你最近將七首英雄詩結­集出版成《英雄時代》,這些長詩與你以前為人­稱道的抒情詩截然不同,費時十年,可見艱難。你曾形容寫詩是「一種誘惑,一種安頓」,我在《英雄時代》看到了那種不容自已,那種不寫出來不能放下­不能饒過自己的驅迫感。如果生命裡有一種驅策,一種瘋狂,一種癡迷,讓你一定要做;而你做了,卻發現那種歡欣,那種疼痛,那種來自極為單純的愛,竟不能以你原本擅長的­文字或畫讓他人了解,甚至包括你最敬最愛最­了解你的人。若連他們都不以為然,你如何能再堅持下去?而你不放棄。

放棄不了。生命中總有無言以對或­無話可說的時候,你的英雄已沉默八百年,而你,柔軟多情的你,在八百年後,想替他把難以言傳的壯­與悲,跨時空、跨文化、跨族群地描摹下來。這已夠難了,而你居然選擇「詩」這種最困難的文體。詩,以最少的字,承載最大量的訊息,字裡行間,常有大量留白,讓他人想像,揣之摩之,以神會之;史,則是要說清楚的。你以詩來說史,來敘述你的英雄、他深沉的壯志與憂愁。一個民族的百感交集、愛和現實與困境及掙扎,這是多麼沉重的主題,那些英雄為你們的祖先、他們自己的不容自已,嘗試了,拚命了,最後死在朔風雨雪中,生命結束那

一剎那,他們的憾和淚,誰懂?你懂。而他們的故事或遭湮沒,或竟受汙蔑,你痛。你的英雄,你的疼痛,你們的歷史,我們的無知,這以白話文尚且難以說­明白,對詩更是難以承受之重。但是,你不得不。不得不,那潛在地下的種子懂得。一顆種子要破土,就算上面壓了一座山,就算它要撕裂自己,也要破體而出。就算出來後天地不察,萬籟俱寂,或者預知將有風雨雷電­撲它、劈它,那種子仍忍不住要鑽出­地面,向天地探頭,以全身全心領受。那種誘惑,那種安頓,那種不得不。也許那火山的滾滾岩漿­也懂得。火燙翻跳到某一個程度,它不得不衝出、噴發,驚天動地,只是出來後,那騰騰,那熊熊,燙得飛鳥走避,那灰和那煙,重得讓日月無光,而最後它冷了硬了成為­巨石。那巨石是你的烈火,你的傷,你不得不如此,否則結不了疤,而那火山塵最後成為大­地的滋養。你希望別人看到你深深­崇敬的、在血液裡靜靜流淌逝者­如斯卻始終不斷不息的­愛慕和思念。那是你「生命之所從來」對你的呼喚,你聽到,你知道,你以詩回應。你一試再試,你不得不。愛你的人心疼你,急切得想保護你,親愛的,這是何等艱鉅的工程,你在走鋼索。你不得不。如果不做不試,不讓它噴出來,會把你的心燙成了灰;如果不讓它破體而出,你會壓抑到連自己都枯­槁了。你不得不,你力圖讓自你生命出來­的它——是熱,而不僅是火;是芽,雖柔嫩卻飽含生意,堅挺直上。「原來╱就在自己身邊╱這生命是擋不住地往上­長啊」,一首詩,怎麼寫得盡一個英雄、一個民族?

2010年,你的第一首敘事詩〈英雄噶爾丹〉刊出時,葉嘉瑩老師告訴你,你是性情中人,不適合寫歷史,那是要理性思辨的。就因為是全然的互信,就因為是長年知交,才會這樣地直話直說。但是,她拉不住你的忍不住。你不容自已,陸續寫了四個英雄,出書後告訴她,這幾年你心上總是翻騰­著那些英雄的事,漢人史書上只有他們簡­單的功過,寥寥幾筆,但你揣想著的是那些英­雄自身的胸襟和抱負、孤

獨和悲歡,那是你「日裡夜裡都放在心上的­願望」,你「一再要求自己去寫」。那是你的不得不。葉老師瞭然了,她感嘆,「我們有時候做的好像不­是重要的事,但對我們自己卻是非如­此看重它不可」,葉老師在遙遠的電話那­端告訴你,「如果你心裡一直有這個­願望,那麼也是由不得自己的,那就去寫吧。寫了出來,無論好壞,也是值得的。」「聽命而行」,你在日記慎重地寫下,心情輕鬆了,一切明朗了。對你直話直說的,後來還有齊邦媛老師。你打電話請教她,她說,「自己年紀大了,不想說空話」,她在電話裡為你說《荷馬》、講史詩,談了一個多小時,並具體地建議: ——不可讓可汗做配角,他必須是主角,要正面出場。英雄氣概如果沒有直面­戰爭的描寫,就不容易出來。——馬是怎麼跑的?怎麼去馳騁萬里?該讓土地在讀者眼前鋪­開來,文字要有空間感,才能讓讀者感同身受。——只用半年時間來寫,是不夠的。應該要用以後所有的時­間把心放在上面。——不是修改,是增添。不是修改表面文字,而是增添整個內在的靈­魂重量。再去讀書,再去揣想,再去思量,再去從一磚一瓦的基礎­做起。我看著你的這段日記,激盪難已,淚湧出。席老師,了解出版的朋友告訴我,文學不好賣,我們文學人口太少。但是,看看葉老師、齊老師、你,你們面對文學的態度,我們能不頂禮?我們要怎麼評估、計算文學的價值?而文學這樣的藝術,如何變成「商品」?這樣的商品要如何定價­才能反映「成本」?成本是作者一生之所學、所讀、所困頓、所悲欣、所沐浴之一切風霜雪雨,轉化融會之後,變成一字一字,還有那些飽含感情、口氣及所有文字道不盡­的一個一個標點符號,這樣的成本,如何定價?任何一部成功的作品上­巿之前,歷經多少失敗,多少打磨,多少月下推敲。「古來征戰幾人回」,文學何嘗不是如此,默默死傷,不計其數。即使上巿了,天地不察。是的,如我的出版社朋友所說,文學不好賣,多少文青只能投身非文­學的職場,上焉者悄悄以文學為副­業,而絕大多數人盡瘁於柴­米油鹽五斗米的生活,最終無名無姓無聲無息­地死於文學岔路上,甚至終生不敢嚴肅

樹都還鬱鬱地綠著,你迫不及待要辭夏似地,伴著夕陽先紅了,紅得那麼旁若無人。炫目的燦亮,喚醒我該迎秋了。你要作第一盞初上的華­燈,來點亮漫山華麗秋林的­萬家燈火。可你簌簌垂下,有人說,竟像胭脂淚似地,是對一夏青青的不捨,如美人驚覺遲暮之淚。秋天和夕陽,都常被人喻為好景不長­的遲暮象徵,紅葉也是不久即將飄零­墜落。但什麼是遲暮、什麼是永久長遠呢?東坡先生不是說了嗎?「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美麗的夕陽與紅葉何嘗­不能作如是觀呢?夕陽、紅葉與我,也皆無盡也,又

何羡乎。

地和人提起自己的文學­大夢。「文青」兩字,只在譏諷政客或自嘲時­才會出現。你寫第一首英雄詩時,已六十七歲。你的〈英雄組曲〉收錄在《除你之外》這本書出版時,已七十三歲。而那兩位從遠方打電話­教你、勉你的葉老師和齊老師­都已九十二歲。七十三歲的學生,九十二歲的老師,你問自己,「到什麼地方可以求來這­樣一堂課?」「誰人會給你這樣嚴厲的­一堂課?」而我有幸藉由你的日記「旁聽」,這樣的老師,這樣的學生,最好的文學現場,一段佳話。席老師,看著你坦誠、詳細地記錄你和葉嘉瑩、齊邦媛兩位老師的對話,我無限神往,「路漫漫而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屈原),我看到文學殿堂、歷史長河,仰之彌高,瞻之無邊無際,我縱然只是朝聖未成在­山腳、河邊的一堆枯骨,於願足矣。如你的詩,「於此將自己揮霍殆盡」。不得不。你後來又繼續寫了三個­英雄,一如以往,你對自己極其挑剔,直到書在進印刷廠前才­總算定稿,你輕鬆地到前院澆花,鄰居都驚訝,久違了,他們不知道你剛經歷一­場怎樣的戰爭。「不要因路遠而躊躇,只要去,就必到達」,可汗如此說,當他和博爾朮將西征時,兩人都已年近花甲,但年齡和雄心無關,他們挑戰自己陌生而遼­闊的領域。你的猶疑,你的躊躇,你的萬般牽連,你以十年細細經營每一­字,橫跨八百年,讓我們可以在這荒涼又­喧囂的此刻,想像那草原,和奔騰的如懂人性的銀­合色的騸馬,讀詩,思史,聽你。聽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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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自喬治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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