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Wuh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一个音乐人和他的时代——纪念父亲王义平 / 王受之

——纪念父亲王义平王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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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文章是王义平教授的儿­子王受之先生,应《黄钟》编辑部之邀,为纪念王义平教授百年­诞辰而作。作者以晚辈的眼光,重温了王义平先生——这位出生在一百年前的­音乐人——与音乐的渊源。他的求学之路、他的师长同伴、他的音乐憧憬和他的音­乐创作,回顾了他作为一位作曲­家、音乐教授的职业生涯以­及他跌宕起伏的人生旅­程。希望能大致勾勒出一幅­时代的音乐画卷,带给读者一些思索和启­迪。关键词:王义平;音乐创作;貔貅舞曲;长江三峡素描;人生经历

中图分类号:J603、J609.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9706/j.cnki.cn42-1062/j.2019.03.001

父亲王义平1999年­去世,转眼已经20年了。他生于1919年,今年是他100岁诞辰。武汉音乐学院学报希望­我写一篇纪念他的文字,从家人的角度来谈谈心­目中的父亲;上海音乐学院也向我征­集他的总谱手稿。作为他的长子,这是一个义不容辞的委­托,而作为一个艺术和设计­理论研究者,我还想借这个机会通过­谈谈他和他的音乐,来看看他的那个时代。⓪

父亲王义平,字“六艺”,他应该属于中国早期学­习西洋音乐的那批人中­的一个,从年龄上来看,算是中国西洋音乐的1.5代吧。他是在一个极为动荡的­大历史背景下,走上音乐道路的。抗战的连天烽火中,历尽颠沛流离,因而更加充满了那一代­人中非正规性、偶然性、试验性、摸索性等几方面的特点。可惜我手头已经没有什­么具体的文字资料可以­佐证了。父亲爱写信,曾经也常常记日记,但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几乎被抄搜殆尽。一次又一次的冲击、洗劫,1955年的肃

反运动、1957年的反右运动、文革十年,现在我手头只有他留下­的一本只写了几个月的­日记,一本备课笔记,别无他物了。为了完成武汉音乐学院­的委托,我将手头所有的父亲的­一小包遗物,清理了一下,发现除了《儿童玩具组曲》手稿之外,其他荡然无存,连到哪里去找都不知道。他的手稿,只可能是在武汉音乐学­院的历次抄家中被拿走­了,因此,估计《貔貅舞曲》的总谱,他过去几十年的大批信­件、文稿,或者还躺在武汉音乐学­院的某个犄角旮旯里、或者在参与历次抄家的­某些当年的激进学生手­中、或者早就当做废纸不知­所终了。

父亲出生在广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中,祖父叫王仁宇,清朝末年考取公费留学,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现在的东京大学)学习机械工程,1905年在东京认识­了从各地集聚东京的革­命人士,参加了同盟会,和孙中山、黄兴、宋教仁、陈天华、胡汉民、汪精卫、章太炎、陶成章、蔡元培、秋瑾、徐

锡麟相识,策划起义。因为专业是机械工程,他在东京帝国大学有意­识增加了枪械方面的选­修课,毕业回国后负责枪支弹­药的筹集工作,并且几次为起义运送武­器。1910年2月广州新­军起义、4月27日广州起义他­均有参与,负责补给工作。起义失败,他带着小弟王仁道做掩­护,走街串巷通风报信。不幸一同被清军抓捕,投入靠近广州小北的仓­边路大牢,幸而牢头是我曾祖父的­麻将牌友,以抓错小孩为名义随即­释放。我在1946重整的《王氏家谱》中看到这一段记载,为

了查证这件事,1993年我在洛杉矶­帕萨迪纳市格兰路( South Grand Ave) 王仁道叔公家里,曾向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询问此事,他清楚记得有被捕、被放的情节,但因当时年幼,懵然不知内中原由,更不知道黄花岗72烈­士差一点就变成73位­了。

王氏这一支是明朝洪武­元年从南雄珠玑巷迁到­客家人聚集的惠州霞角­村的,在那里繁衍几百年,到清末已经人丁兴旺,多半人出去广州闯天下。我曾祖父是一个没落文­人,也带自己家人从惠州迁­入广州,祖父王仁宇就在广州出­生,所以号“穗生”。辛亥革命后,祖父担任黄埔军校枪械­教官,之后派去刚刚成立的芳­村兵工厂担任总工程师,负责设计、生产枪械弹药,装备北伐军。据家谱记载,他这一段时间提升非常­快,但是到1928年北伐­成功之后,突然宦途失意,虽然没有解职,但是给贬到与机械工程­毫无关系的职位上去。估计是因为蒋介石和第­一代元老不和,而祖父是廖仲恺、何香凝、朱执信、胡汉明这批人中的一员,便不受待见了。

1928年陈济棠主政­广东,蒋介石政令莫及,加上国际形势暂时和缓,广东出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工农业发展较快,社会相对安定,广州划为特别市,有固定的教育经费,于是兴办了不少公立学­校。1934年办了勷勤大­学。设师范、文理、商学、工学四个校区,工学院院址设在西村增­埗,由李锦安任机械系主任,李文翔任化学系主任,罗明燏任土木系主任,林克明任建筑系主任,祖父在那里兼课,教机械工程。其中有件与我有点关系­的事,就是这一年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郑可也到学­校教书,与我祖父成了忘年交。郑可1956年在刚刚­成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当教授,是国内最早提出工业设­计的先驱,对我影响很大,因为和祖父的关系,我称他“世伯”。

1938年,日军攻陷广州,广东政府四散,祖父调任日军尚未占领­的普宁县、兴宁县当县长,伯父一家跟着去,我伯父的大女儿(我的大堂姐)取名“王宁宁”,就是各取这两个县中的“宁”字合成的。后来又被派担任肇庆地­区专员,下辖高要、四会、广宁、封川、开建、德庆、郁南、罗定、云浮、新兴、高明11县及肇庆市,祖父带了伯父王义光一­家住在肇庆,因为肇庆别称“端州”,我的第二位堂姐就叫做“王端端”了。

祖父在1915年娶广­州女子李荷生为妻,也就是父亲王义平的生­母、我的亲祖母。李荷生婚前曾在英国留­学几年,是研究结核病的第一代­中国科学家,回国以后与祖父邂逅结­婚,生活美满,育有两个儿子——我的伯父王义光和我的­父亲王义平。1917年,李荷生在广州城西方便­医院(现在的广州第一人民医­院)结核病研究室做实验,因试管突然爆裂而传染­上致命的结核病。当时青霉素还没有发明,无药可治,只能回到王氏大宅自家­静养。父亲对于他母亲的记忆­中,就是每天傍晚由他父亲­带着,与哥哥一起,到母亲住的院落前隔着­帘子跪拜请安。因怕传染,母子每

日只能这样见面,很是凄惨。1922年,我父亲才三岁,祖母就与世长辞了。我想她应该算是中国最­早因为研究传染病而倒­下的女科学家之一了吧。

王氏在广州的大宅,位于现在广州东风西路

230号广州市总工会­大楼的位置上,据说是一所相当大的、几进的旧式合院,院子里有两棵参天的白­兰树。我祖父和他的叔伯兄弟,还有他们的子女均住这­里。我父亲就是和一群王家­孩子一起长大的,全部被送去离家不远的­广雅中学读书,道路泥泞,但有水涌,因此这群小孩每日是划­船上学的。下课还可以顺涌划到荔­枝湾,到珠江里抓鱼摸蟹,开心得很。父亲单桨划艇技术很是­熟稔,他这手功夫我原本不知,后来在武昌东湖

和他一起乘艇渡湖,他一时技痒,要艇家让给他划划,技术之娴熟,艇家也为之喝彩。广雅是百年老校,原是由两广总督张之洞­在年 月创立的,与湖北的自强学堂、两湖书院、上海的南洋公学并称为­当时中国的四大书院,曾经是广东最高级别书­院。资金充足、图书丰富、校风正派、到民国依然承继着这个­传统。父亲初高中六年在校,深受影响。

父亲的音乐之路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他小时候喜欢吹口琴,到广雅之后,立即加入了学校的铜管­乐队。那时广州培正、培道女中等几所教会学­校有自己的铜管乐队,作为平民学校的广雅想­建成一流的管乐队,因此投入很大,购买乐器,聘请指挥教练和音乐老­师。父亲开始学习单簧管,后来几乎学了所有木管­乐器,除了长笛之外,他能够吹几乎所有木管。其实木管真是他的“童子功”了。 年中南音专单簧管老师­郝力仁突然脑溢血去世,学校让我父亲帮忙带郝­老师的学生姜宝成,大家才知道原来他的副­科是单簧管。因为他平时不怎么提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曾经问过父亲,在广雅铜管乐队还学了­什么,他说当时的学校有乐理­课,不是很完整地教乐队队­员一些乐理知识,还有一些相对简单的基­础理论,比如读谱、音程、和弦、节奏、节拍等。练习单簧管自然是需要­很多时间,也顺带学了其他木管乐­器,他最大的遗憾是当时广­雅中学没有钢琴课和钢­琴琴房练习,缺失了学钢琴的重要机­会。广雅中学铜管乐队在广­州市中学大赛中屡获大­奖,是他到晚年依然很得意­的事情。

可能受母亲献身医学研­究的影响,父亲对医学有浓厚的兴­趣, 年他在广雅中学高中毕­业,报考了中山大学医学院­预科,地址在百子路,也就是现在的中山二路。中山大学前身为孙中山­于 年创立的国立广东大学, 年为纪念他更名为国立­中山大学。 世纪 年代,设有文、理、法、工、农、医、师等 个学科。 年,改文、法、理、农、医科为学院。当时医学院在百子路,与第一附属医院相连,占地 亩。学院不分系,采用学年制,本科 年,另加实习 年,共年。当时设有两间附属医院,第一附属医院占地与学­院相连,第二附属医院位于西堤,就是现在的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 — 年是医学院最兴旺发展­的时期,全盘德国化。着重引进德国的医学教­育和学术研究人才。学校采用德国式管理,选用德国教材,用德语授课,医院查房、写病历、开处方均用德文。由于入学考试须考德语,而当时国内教授德语的­中学很少,所以招生受到影响,每年录取新生不足 人,截止抗战前夕,在校学生不足 人。父亲进中山大学医学院­预科,开始猛补德文和基础课,上了两个学期的人体解­剖学,一个学期的药理学,准备次年报考医学院本­科。因为学校离家不太远,经常是骑单车上学。

年出了两件大事,完全改变了他的个人发­展,一是日军攻打广州,对广州市区狂轰滥炸,王家住宅被一颗 磅的日本炸弹直接命中,炸成一个几十米直径的­大坑,后来变成一个巨大的水­塘。两棵白兰树居然没有被­炸死,年代我父亲回广州小住,伯父从香港过来,两兄弟还去察看祖宅的­遗址,发现旧址完全压在广州­市总工会大楼的下面,两棵白兰树倒是枝叶茂­盛、白兰飘香。

第二件大事,就是在中山大学遇到他­的恩师郑志声先生。这是父亲为什么能走上­音乐之路、并得到法国学院派科班­训练的唯一原因。

郑志声比父亲大 岁, 年生于广东省中山县,原名厚湖,因立志献身音乐,改名志声。他父亲是广州—香港之间一个铁路小站­的站长,母亲去世比较早。鸦片战争后,广州开沙面为租界,法国天主教在此开办圣­心中学。 年郑志声入圣心中学读­书,学到流畅的法语。校长为天主教神父,懂音乐,为作弥撒的需要,组织了学生管乐队,郑志声加入,因此得以开始接触音乐。从 年起,他先后在法国里昂音乐­学院(&RQ‐ VHUYDWRLUH QDWLRQDO VXSpULHXU GH PXVLTXH HW GH GDQ‐ VH GH /\RQ,当年是音乐与戏剧学院)和巴黎的音乐舞蹈学院( &RQVHUYDWRL­UH QDWLRQDO VXSpULHXU GH PXVLTXH HW GH GDQVH GH 3DULV,当年也是音乐与戏

剧学院)学习作曲和指挥。他有三位主要的法国老­师:% + 比塞教作曲,3 戈贝尔教指挥,3 卡农教配器法(因为没有原文记录,我找不到三位老师的法­文原名)。

郑志声 年以优异成绩毕业,并获学院作曲与乐队指­挥奖。曾指挥巴黎音乐学院的­交响乐团公演。留法期间,他参加了中国留法学生­组织的抗日联盟,并和冼星海等人组织了­中国留法音乐学会,立志发展民族音乐。

年“七·七事变”后郑志声回国。经人介绍,进入中山大学负责音乐­公共课程。我父亲就是 年在中山大学校园里认­识他的,一见如故,非常崇拜,开始跟他学习。郑志声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灵气,但是音乐修养不完整,特别是缺乏乐理高级课­程的训练,音乐欣赏也止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时代,完全没有进入现代主义­概念,于是集中向父亲系统讲­授乐理课程的高级部分——和声、复调、曲式、旋律、配器法等,读谱和现代作品分析是­每天必做的功课。郑志声带回来很多总谱,在上配器法的时候将这­些作品逐个让父亲读,之后分析。父亲曾说过,让他突然眼界开阔的就­是这些总谱。

关于这一段经历,我曾经几次和父亲有较­深入的交谈。这个时期,郑志声推荐父亲在了解­古

典音乐、浪漫主义音乐的基础上­接触拉威尔(-R‐ VHSK 0DXULFH 5DYHO, — )、德彪西(FKLOOH &ODXGH 'HEXVV\ , — )、法利亚( 0DQXHO GH )DOOD \ 0DWKHX, — )等人的印象派作品,并且特别推荐父亲要熟­读现代主义的作品,在流亡的微弱油灯下,父亲跟着老师开始研究­斯

特拉文斯基(,JRU )\RGRURYLFK 6WUDYLQVN\, —

),跟着总谱分析《春之祭》( The Rite of Spring , )、《彼得罗什卡》( Petrushka, )和《火鸟》(The Firebird, ),还有勋伯格($U‐ QROG 6FKRHQEHUJ, — )的作品。并且借助字典,在郑志声的指导下读勋­伯格的著作和文章:《和声学》 、《十二音作曲》Twelve-Tone Compositio­n, 。他说当时自己并不太懂,郑志声则在钢琴上给予­解释。郑志声也介绍了保罗·亨德密特( 3DXO +LQGHPLWK, — )、巴

托克(%pOD 9LNWRU -iQRV %DUWyN, — )、早

期的普罗科菲耶夫( 6HUJHL 6HUJH\HYLFK 3URNR‐

ILHY, — )的作品,父亲说郑志声的教育方­式基本是按照他自己在­法国学习的程序,循序渐进地教。父亲还说到,他简直就像跟着“郑老夫子”(父亲对郑先生的称呼)读了一遍法国音乐学院,并且还是是一对一地教,大量的功课,每天需要按时完成,并讨论。在抗战的颠沛流离中,他们之间的课程基本没­有间断,没有钢琴的时候,用纸板画了一个黑白琴­键,一路带着,可谓艰难至极。父亲跟郑先生从 年初到 年,学了几乎四年。

年 月 日广州沦陷。中山大学紧急撤离,西迁至云南瀓江(现更名澄江)。郑志声夫妇、我父亲也都随中山大学­去了云南。中大在瀓江一年,生存都困难,无力支持音乐教育,年 月在代理校长许崇清带­领下,中山大学回迁至粤北重­镇乐昌坪石。而郑志声则带着我父亲­去了抗战的文化首都桂­林,这样,他们就正式离开了中山­大学,我父亲完全走上音乐的­道路。父亲在广西省立艺术馆­音乐部工作,同时和大家一起组建了­一个交响乐团,郑志声担任指挥,父亲则依然吹单簧管,好像区晓这些人也在乐­团参加演奏。而父亲大量的时间继续­跟他学习作曲、配器法。

冼星海在巴黎留学的时­候就和郑志声相识,了解他的能力,并且知道郑志声是第一­个指挥巴黎音乐院交响­乐团的中国人,这样的经验在国内绝无­仅有。 年,冼星海介绍郑志声到重­庆国立歌剧院担任歌剧­部主任,郑志声因此带着我父亲­一起来到重庆。郑志声将重庆当时的弦­乐团扩建为管弦乐团,兼任乐团团长及指挥。在马思聪的推动下,成立“中华交响乐团”,乐团团部设在渝中区大­梁子。剧院又聘请王云阶、黎国荃、朱崇志、李元庆等人协助,剧院有三个部门,分别是训练班学生、附设乐团和附设剧场国­剧组,三方面共 人,学生全系公费,开支颇大,主要靠剧场国剧组的演­出收入维持。乐团在重

庆成立时,得到中苏文化协会的赞­助。拥有团员

50多人,最初为民间团体,1942年开始由政府­教育部接管。郑志声初到剧院时,乐团演奏员们并不了解­冼星海推荐的是何方人­士,直到第一次排练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郑志声不看总谱,背谱指挥,大家对其罕见的记忆力­感到震惊,从此口服心服,敬重有加。1941年秋由郑志声­担任指挥,演出过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响曲》以及郑志声所作歌剧《郑成功》的片断和合唱《满江红》等作品。他的指挥风格严谨,乐曲处理生动,是一个颇有才华的指挥。

1941年3月5日和­6日重庆三大乐团:中华交响乐团、励志社管弦乐队和国立­歌剧院乐队联合举办演­奏大会,节目由吴伯超、马思聪、戴粹伦、郑志声等人策划,选定了世界名曲及中国­音乐家的曲目。经过筛选,决定演出人数为60人,指挥由三个乐团的马思­聪、吴伯超和郑志声分别担­任。我父亲依然吹单簧管。经过多次排练,演奏大会最后在国泰戏­院举行,联合演出汇集了全国各­地的音乐精英,盛况空前,听众座无虚席。

父亲在重庆的时候,忙教书,忙演出,除了郑志声之外,他还跟马思聪学作曲。他那时候已经开始创作­了,他曾跟我说过,作为练习,他当时写了不少短小的­钢琴曲,也写过一些管弦乐作品。

1938—1949年间,他在桂林、重庆的作品应有相当数­量,但是留下来的只有两部,一是比较短小的试验性­钢琴曲《恐龙》,这首作品的乐谱,我最近才找到,可能是1940年前后­写的,70多年完全无人知晓。幸亏音乐界的有心人不­懈搜寻,才得以重现,并且在武汉演出。

这首作品描写的是白垩­纪时期恐龙在地球上繁­衍的情况,作品充满了不协和、扭曲纠结的声调,沧海桑田、物种灭绝,具有强烈的表现主义色­彩。这样的处理手法当时在­国内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尤其是强烈的不协和处­理,使得音乐并不悦耳,充满了紧张的情绪,恐龙缓慢行走、嗜血厮杀历历在目。从这首作品,可以看出父亲在

1940年已经开始探­索现代音乐的方向了,那一年他才21岁啊!

大约在完成《恐龙》前后,他另外一部重要的作品­问世了,是一部完整的交响乐作­品,但也是湮没多年,无人知道。那是他为郑君里的大型­纪录片《民族万岁》谱写的全本电影音乐。纪录片《民族万岁》,由郑君里编导,韩仲良摄影, 1940年在重庆放映。郑君里在重庆加入中国­电影制片厂,赴中国西北、西南拍摄反映各民族团­结抗战的这部纪录长片。剧组历时3年、跋涉数千公里,甚至远赴滇缅边境、直至印度的加尔各答进­行拍摄。当时中国远征军的抗日­名将孙立人看到了郑君­里等人冒着敌人的炮火­拍摄镜头,十分感动,还特地接受了摄制组的­采访。走进这部纪录片的高级­将领还有:冯玉祥、朱绍良、傅作义、黄旭初等。陶金、舒绣文等明星为此片担­任了解说。片长90分钟的《民族万岁》气势宏大,反映了中国西北、西南地区等少数民族支­援抗战的事迹以及风土­人情等。其中,各族同胞为抗日前线将­士捐献粮食,苗族同胞在崇山峻岭中­开山修路等,内容十分感人。当时,英美等西方国家放映的­有关修建滇缅公路的历­史镜头,也是取自这部纪录片。我父亲很早就告诉我他­为这部电影谱写了交响­乐音乐,并且在重庆后期制作的­时候由多个交响乐团的­人员一起演奏录音。新中国成立后,大陆一直未见这部抗战­纪录片的踪影,连影片拷贝在哪里也都­是个谜。经过多年的查询,才发现原来整部电影九­个拷贝都早已被封存在­台湾的中国电影制片厂­仓库里了。2017年上海电影博­物馆在台湾拷贝的基础­上用数码技术初步修复­了这部电影,并在上海举办了一个发­布会。我还没有看到这部电影,但是从上海电视台介绍­这部电影的一段新闻镜­头上,听到一点配乐,可以肯定就是父亲的手­笔,和他在几十年后《长江三峡素描》里的织体有隐隐约约的­相似之处。这部保留了父亲早期最­大规模交响乐作品的电­影,已经得到整理,我计划设法争取拿到电­影的数码版,再请武汉音乐学院协助­根据音乐尝试整理出总­谱来,为中国的交响乐发展历­史留下一个印记。

郑志声当时已婚,并有一个女儿,取名做郑

乃铿,之后在重庆又得一子,名字我忘记了,他们都没有学音乐。

我父亲跟郑志声的学习­那时已臻娴熟,加上父亲在桂林的音乐­馆、中华交响乐团天天演出,积累了丰富的交响乐队­的经验,他希望在配器法方面发­展。郑志声告诉他:除了音乐分析、音乐欣赏之外,在技法上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教他的,因而通过书信把父亲的­情况、作业一起寄给郑在

法国的配器法老师阿诺­德·卡农(A.Gallon,1891 —1969)。从1940—1941,父亲和卡农有十几次通­信,总是父亲把自己写作的­总谱寄过去,卡农

用鹅毛笔修改、批示,再寄回来。1941年秋天,卡农来信,说欧洲战事已起,他迁居瑞士,正式邀请父亲去瑞士,住他家里,继续学习,来信还附上一张支票,是给父亲的路费。父亲问郑志声意见,郑志声让父亲赶快走,越早越好。

父亲给在肇庆的祖父写­了一封信,凑了一点点钱,从重庆设法去香港,打算从那里坐船去马赛。为了躲开日军,他乘车坐船,曲曲折折,先到了日军尚未进驻的­汕头,再从那里登上去香港的­轮船。途中遇到大台风,轮船在海上像一叶小舟­颠簸在峰谷浪尖。父亲用雨衣包裹着自己­的作品总谱,坐在甲板上听天由命,船长也认为必沉无疑,让船上的伙夫把所有好­吃的东西全拿出来让乘­客随便享用。我祖父从肇庆到香港接­父亲,等了两天不见船到,而香港无线电台说这艘­船已经在台风中遇难了。没有想到第三天这艘船­居然奇迹般的出现在维­多利亚港。劫后余生、家人重逢自然是开心至­极,但是祖父和伯父都对父­亲弃医从艺很不以为然。“六艺从艺,无可奈何。”

在香港休息几天之后,父亲好不容易订到了去­马赛的船票,是一只法国邮轮,1941年12月初离­开维多利亚港,船上人山人海,有中山大学一批跟着老­师一起去法国留学的学­生,说起来也是校友,生活便不烦闷了。船走了两天,到达西贡以南海面,当时父亲在三等船舱里­还在继续做配器法的练­习,突然船上喇叭宣布:日本袭击了美国的珍珠­港,美国向日本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因此所有商船都会遭到­日本海军袭击,他们的船不得不折回越­南海防港。

父亲一行不得已从海防­去河内,再搭乘叫做“东方快车”的法国“米轨”窄轨火车,走越滇铁路回昆明,再回重庆,折腾了几个月,又回到原点。这段经历他跟我说过几­次,如果他当时去成瑞士,生活恐怕就完全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父亲回到重庆,立即去找郑志声先生,郑先生说,那你就继续跟我做吧,现在政府在重庆沙坪坝­区青木关建立国立音乐­院,你已经成熟了,我推荐你去教作曲和配­器法。这样父亲就进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松林岗分院,当了作曲系老师,分院院长是戴粹伦。

郑志声突然在1941­年12月逝世,传说他是死于“黑死病”,也就是鼠疫。我父亲说不对,因为郑志声入院全程他­都在场。当时郑老夫子偶感伤寒,在医院输血,护士输错了血型,是医疗事故而突然去世­的。弥留的时候郑志声说:“帮你师母照顾好我的儿­女。”并把口袋里随身带着的­一把法国银质的削笔折­刀放在父亲手上,说:除了音乐,我真是没有什么留给你­的了!郑先生去世时,才38岁。中央乐团团长李凌曾经­说过:郑志声一辈子就留下两­件东西:一部交响乐作品《朝拜》,一个学生王义平。

父亲当时决心努力工作,帮助郑师母,带好两个小孩。没有想到师母很快就再­婚了,两个孩子给送回南京外­婆家去了。很多年后,郑乃铿联

系上我的父亲,1966年在极为疯狂­的动乱中从南京到武汉­看望父亲。那时候父亲、母亲已经自身难保,却依然让郑乃铿在家里­住了两天,偷偷陪她去武昌东湖游­玩了一天,留下一张完全看不出那­个动荡时分痕迹的合影。这是后话。

1938年后,重庆和西南诸省聚集了­不少上海国立音专的师­生,以及各地来重庆的音乐­家。1940年11月,教育部在重庆青木关成­立国立音

乐院。最初由教育部次长顾毓­琇代理院长,1941年秋杨仲子任­院长,1943年后,由吴伯超担任院长。应尚能、李抱忱、陈田鹤先后任教务主任。建院初,设五年制专修科和实验­管弦乐团。专修科分国乐、理论作曲、声乐、键盘乐器、管弦乐器

五组。1941年曾办音乐教­员讲习班。1945年增设十年制­幼年班。

青木关是国立音乐院本­部,分部则设在松林岗,那里原是国立艺专校舍,1940年开始,一边是音乐院分部,另外一边是美术学院。当年国民政府教育部也­在青木关。1943年秋,国立音乐院分院在松林­岗开学上课,集中了国内最重要的音­乐人才,如吴伯超、江定仙、王云阶、陈振铎等人。松林岗离青木关关口很­近,连绵的山脉如长长的屏­障一般。从蜿蜒小路爬到山顶是­一片平坡,学生宿舍是山上的一个­大碉堡,全校男女同学都住在里­面,教室、琴房、大礼堂都分布在山腰,其实大部分是草房,礼堂的台上有一架旧“施坦威”钢琴。练琴的琴则是重庆本地­制造的,质量很差。大礼堂也是饭厅。伙食很艰苦,早饭是稀饭,中饭是粗糙的大米,菜是煮南瓜、牛皮菜、魔芋。到月底食堂如果有结余­就打一次牙祭,红烧肉、炒鸡蛋。

这个学院集中了当时国­内音乐界几乎所有人才,声乐系有应尚能、斯义桂、劳景贤、洪达琦、谢绍曾、刘振汉、胡然等先生;钢琴系有杨体烈、李翠贞、洪达琳先生。我认识的几位老声乐家:周碧珍、徐炜、孙栗、关慧棠都是那时候的学­生。我母亲周令章和后来担­任中央乐团指挥的严良­堃是从政治局第三厅抗­日演剧队孩子剧团送来­这里学习的。这里培养出后来一批重­要的音乐家,比如严良堃、吴文季、张权等人。

中国音乐教育的萌发期,大概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年。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时,成立了“北京大学音乐团”, 1919年改组为“音乐研究会”。1922年8月,经萧友梅提议,改组为北京大学附设音­乐传习所,蔡亲任所长,设钢琴、提琴、古琴、琵琶、昆曲五个组。该所提出“以养成乐学人才为宗旨,一面传习西洋音乐(包括理论与技术),一面保存中国古乐,发扬而光大之。”开办之时共有学员44­人,设甲、乙种师范科及各项选科,选学科目以音乐理论和­西洋弦乐器为多,学习成绩采用学分制评­定。这是中国第一所专门的­音乐教育机构,办所近五年,培养了中国早期的一批­音乐专门人才。

1927年奉系军阀政­府取消了北大音乐传习­所,随后蔡元培提议在上海­创立音乐院。于是萧友梅便来到上海,创办了中国第一所专门­的音乐学院——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该校为中国音乐教育奠­定了基础,而壮大则是抗战时期在­重庆成立的青木关国立­音乐院了。从时间上来看,与美术教育差不多。美术是十几位1920­年代从法国回来的留学­生组织美专开始的,教育的源头比

较集中,大部分都是来自法国学­院派(beaux art)的,而音乐的源头则较为多­元,从日本、美国留学回来的都有。

1920年代,十几个从法国留学回国­的美术家纷纷在国内办­美术学校,包括林风眠的杭州艺专、徐悲鸿的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颜文良的苏州艺专,唐一禾的武昌艺专等等,如果算上刘海粟 1912年的上海美专、胡根天1922年的广­州美专,有十几所之多,但同时的音乐专科学校­数量就少得多了。蔡元培担任教育部长后,委任徐悲鸿当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系主任、林风眠担任杭州国立艺­专院长,而他自己担任南京中央­大学校长,1927年11月蔡元­培于上海创建国立音乐­学校,自己兼任院长,萧友梅任教务主任。不久,改由萧友梅任代理院长。这应该是国内正式的音­乐学院的开端,和杭州国立艺专开创的­时间非常接近,应该是蔡元培“美育”大计的一个组成部分。该院建院章程中曾提出“输入世界音乐,整理我国国乐”的宗旨。学制和课程设置,大体上

仿照欧洲音乐院校。1928年秋,设预科、本科、专修科,分理论作曲、钢琴、管弦乐器、声乐、国乐五组。实行学分制,设有选科,分高、中、初三级。

1929 年9月,萧友梅任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上海音专)校长,1930 至1937年,黄自任教务主任并教授­作曲理论、音乐史等课程。教师多为欧美留学归国­的音乐家,也有不少外籍人士。

萧友梅是第一代从日本­完整学习西方音乐教育­体系的人,他1901年赴日本留­学,在东京音乐学校学习钢­琴与声乐,并在帝国大学学习教育。1913年又到德国学­音乐,取得博士学位后

于 年回国。

黄自是 年在北京清华学校的时­候开始接触西洋音乐的。 年毕业后入耶鲁大学学­习西洋音乐理论与作曲, 年,黄自创办第一个由全华­人组成的管弦乐团——上海管弦乐团。他在上海国立音专培养­了一系列重要的音乐家,比如贺绿汀、丁善德、朱英、江定仙、林声翕、刘雪庵等。

杨仲子出国学音乐也很­早,他 年在法国学化工,同时自学音乐理论和钢­琴。 年毕业,并获图卢兹大学( 8QLYHUVLWp GH 7RXORXVH)理学院化学工程师证书,后考入日内瓦音乐学院(*HQHYD 8QLYHUVLW\ RI 0XVLF ),主修钢琴和音乐理论。 年回国后,他响应蔡元培提出的“以美育代宗教”的号召,入北京大学,致力于艺术教育事业。 年,与萧友梅一起主持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音乐­体育专修科, 年,就任北平艺术学院院长。 年起在重庆任国立音乐­院院长。

吴伯超自幼学习民族乐­器, 年人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师从刘天华,与曹安和、王君仪、韩权华、萧伯青同是刘天华的弟­子,学习琵琶与二胡。 年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国立音乐院, 年赴欧洲,在布鲁塞尔的一所音乐­学院及皇家音乐学院( &RQVHUYDWRL­UH UR\DO GH %UX[‐ HOOHV)学习理论作曲与指挥。 年学成回国,在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任教。抗战期间,担任国立音乐院院长。

父亲在青木关国立音乐­院的经历,是他走上音乐教育的第­一步。从学历来看,他几乎没有任何科班背­景,从学习的内容看,他则接受了严格的法国­音乐学院教育、并且对印象派之后、现代主义的音乐有比较­全面的认识,这一点完全要归功于他­的老师郑志声。他以往和前面提及的上­海国立音专没有一点关­系,也不熟悉国内的其他音­乐教育体系,他所熟悉的只有郑志声、卡农教给他的法国体系,并且夹杂了这两位音乐­家喜爱现代作品的倾向­性。青木关国立音乐院令他­对国内音乐界有了了解,认识了这些同事、领导,也参加了很多演出。通过这四五年的学院经­历,他在音乐教育上已经完­全融入了体系,也认识到郑志声先生教­给他的知识体系属于比­较前卫的。

父亲当时的音乐偏好,虽然依然有比较浓重的­浪漫主义叙事倾向,比如他喜欢格里格( (G‐ YDUG +DJHUXS *ULHJ, — )的《培尔·金特》(Peer Gynt Suite 1R 1R )、圣桑 &KDUOHV &D‐ PLOOH 6DLQW 6DsQV, — 的《动物狂欢节》(Le carnaval des animaux)、里姆斯基 科萨科夫

(1LNRODL $QGUH\HYLFK 5LPVN\ .RUVDNRY —

)的《一千零一夜》( Scheheraza­de )、鲍罗丁

($OH[DQGHU 3RUILU\HYLFK %RURGLQ, — )的《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 In the Steppes of Cen‐ tral Asia),穆索尔斯基(0RGHVW 3HWURYLFK 0XVVR‐

UJVN\, — )的《图画展览会》(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这些具有叙事情节发展­的作品,但是骨子里则更加喜欢­具有立体主义、结构主义形式感的斯特­拉文斯基这些人的作品。父亲一向为人谦和,但是在音乐上很清高,因此在言谈举止方面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他在音乐界的朋友­不少,但是他在重庆的好朋友­反而是现代派的赵无极、徐迟这些音乐圈外人。大概受郑志声的影响,他对浪漫主义不甚热衷,倾向于现代主义的作品,配器手法上也凸显现代­主义的倾向,不过遗憾的是,终生没能在这方面有所­发挥。

抗战胜利,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本部随吴伯超复原南京,解放后北上天津组建了­中央音乐学院,后迁北京;国立音乐院松林岗分院­的主要人员则回到上海­国立音专,后来成为解放后设立的­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即现在的上海音乐学院。而作为广州人的父亲则­努力回广州,年秋天,他受马思聪之约回到广­州参加新筹备的广东省­立艺术专科学校(省立艺专)音乐部建设工作。

其实,广东省立艺专早在抗战­期间已经建立了,省立艺专的前身是广东­艺术馆, 年,因为躲避日军进犯,广东艺术馆从广州迁移­到粤北韶关五里亭,又迁罗定,改名为“广东省立艺术专科学校”。 年 月份日本投降,省立艺专随

图1 广东省立艺专音乐科毕­业生与教师合影(后排右二王义平,右四马思聪,1947年)

即由罗定返回广州,因一时未能在广州找到­校舍,暂在宝华路正中约的一­所小学开办。之后又搬迁到光孝寺里­面,设有戏剧部、音乐部、美术部。马思聪当时进入音乐部,也约我父亲参与,父亲自然开心回家乡,这样就回来了,在光孝寺上班。祖父、伯父也从肇庆回到广州,祖父担任了省立工业专­科学校校长,在越秀区连新路买了两­块小小的地,依着一栋五层楼的公寓­两边各建了一栋两层楼­的单隅小楼,85号这一栋是伯父一­家人住,祖父和父母住81号这­一栋。隔壁不远的 115号是一栋公寓,杨秋人、杨太阳、庞薰琹、我舅舅周令钊这些艺术­家住在里面,日子过得相对平稳。

当时广东省立艺专内部­矛盾很深,办得跌跌撞撞,主要是官僚干预教育造­成的矛盾,父亲对于权力这类事情­从来不上心,喜欢的就是音乐,就是去上课,不太理会里面的争斗。在学校里任教的不少是­当时广东的重要文化人,比如曾与欧阳予倩同搞­戏剧艺术工作的赵如琳(在戏剧系教书)、父亲的好朋友音乐家黄­友棣、书法家吴琬(子复)、舞蹈家吴晓邦、画家黄笃维、画家杨秋人、美术理论家黄益伦、艺术家庞薰琴、音乐家马思聪和黄慕理­夫妇、音乐家黄飞立、音乐家谢功成、黄容赞等等。

从 1946年到1949­年这个阶段,父亲集中精力用黑胶唱­片听古典音乐,是为了补偿抗战八年无­法好好听他熟读的那些­经典作品,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说,聆听的经验是第一重要­的。他买了一座很大的带唱­机的收音机,买了很多成套的黑胶唱­片,都是68转的,每天都花听很长的时间­听,并且做笔记。那些唱片中一部分曾经­带到武汉,但是在文革中抄家的时­候全部打碎了。那部分作品以古典的经­典作品为主,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帕格尼尼、罗西尼、多尼采蒂、威尔第、韦伯、舒曼、勃拉姆斯、舒伯特、施特劳斯、柏辽兹这些人的作品。我当时年纪小,并不知道他听的是什么,后来在武昌家里看这些­黑胶唱片,才知道他如此集中听这­一部分,我想是一种“补课”心态,因为抗战期间流离失所,没有办法完整的听,而读谱,则主要是郑老夫子带回­来的印象派以后的作品­多,在音乐史的顺序上说,他的这一段大约四五年­的时候的集中听,有点颠倒了时间顺序,但是我感觉他先入手难­的,再反过来听经典的,理解上反而有优势。

当时家里的氛围很轻松,记得父亲买了一部形似­小钢琴的纸卷录音机,放在客厅里。乐曲是用打洞的方式记­录在纸卷上的。家人休息的时候,拧上发条,那架小钢琴就会自动弹­奏出刻在

纸卷上的乐曲,让我充满好奇。

祖父王仁宇担任校长的­广东省立工业专科学校­在解放后并入华南工学­院,祖父早年学机械工程,现在终于可以做专业工­作,从事教育工作,他是很开心的,一家人住在一起,作为长子和长孙的我在­1946年出世,也给家里带来了喜悦。母亲刚刚来广州,还在学广州话,而她的哥哥周令钊、周令豪就住在连新路上­隔壁几家。那几年,我们家里出入的经常是­这些音乐家和美术家,这些人后来一一成为重­要的文化人。比如今年100岁的舅­舅周令钊先生,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参加设计了国徽、团徽、队徽,第二、三、四套人民币,画了开国大典天安门城­楼上第一张毛主席像。庞薰琹先生,1956年建立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杨秋人先生,后来担任了广州美术学­院的副院长,而马思聪先生在195­0年就去北京担任了中­央音乐学院院长,这些人和他们形成的文­化氛围,对我有一定的影响。

1949年广州解放,祖父和伯父全家离开广­州去了香港定居,立场左翼的父母决定留­在广州。

1950年,在原广东省立艺专的基­础上,成立了华南人民文学艺­术学院。这是当时新中国为数不­多的几所综合性艺术大­学,设有文学、戏剧、美术、音乐四部(后来院系调整时,也正是因为学校的综合­性不符合苏联的专科教­育体系,故而被裁撤肢解),欧阳山任院长。担任教授的有欧阳山、陈残云、杨秋人、关山月、黄宁婴、韩北屏、陈芦荻、华嘉、易巩、于逢、林林、李门、杜埃、李迪生、黄新波、黄益伦、杨纳维、王道远、方人定、廖冰兄、李铁夫、王为一、黄如文、马皓、张江明等

25人。而副教授有李育中、蔡迪支、叶素、谢功成、罗炯之、何漂民、王义平、黄锦培、陈雨田、黎雄才、赵蕴修、黄笃维、马孟平、曾永泉、黎葛民、陈达人、陈曙风、梁锡鸿等18人。音乐系讲师有方耀梅、俞薇、杨匡民、舒琛珍、黄容赞、陈婉、区晓、关慧棠、谭林、张育光、徐潭、戴朝阳、谭素容、梁芷琼、苏克等老师。这批人中很多人后来成­为中南音专、美专的重要奠基人,也就衍生出武汉音乐学­院和广州美术学院了。

解放后的华南文艺学院­全面改革,专业课之外,大量时间政治学习,父亲也老老实实地带指­定的马列主义读本回家­看。接下来的三年中,父亲有两年多时间在乡­下参加土改,母亲也到中山图书馆上­班了,顿时父母都不易见到了。他们都穿起了干部服、列宁装,父亲去了几个地方参加­土

改,其中一个是宝安县(1993年改为深圳市­宝安区),据说怕地主从香港偷渡­过来暗杀土改干部,还发了驳壳枪给他们自­卫。之后又去了极为贫困的­山区云浮县,我看过一些他们土改时­拍的照片,贫困程度难以想象。但是父亲很少说乡下的­事情。

华南文艺学院专业上课­的时间非常少,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参加­土地改革运动。父亲倒是利用在农村的­时间加深了对广东民间­音乐的了解。他跟我们多次提起广东­锣鼓、打击乐是多么的精彩。有一次过年,广州街头舞狮,父亲带我出去看热闹,他站在锣鼓旁边倾听良­久,舞狮结束后,他还上前借人家的锣鼓­试着敲打。他心里对广东民间音乐­是极为喜爱的,对粤剧、对南音、对广东民歌都有强烈的­兴趣,尤其喜欢广东锣鼓那种­狂风暴雨似的激烈,又突如其来的销声敛迹­的戏剧效果。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中­对打击乐的应用给了他­很大的启发,我估计他很早就想写这­类既有民族音乐特点,又有现代主义手法的音­乐作品了。

1953年春天,有一天父亲从华南文艺­学院回家,告诉大家,学院宣布撤销文学、戏剧两系,音乐、美术系迁往当时中南局­所在地的武汉,与

中南文艺学院和广西艺­专的相同专业合并,成立中南音专和中南美­专,告诉大家我们要搬家到­武昌去了。并且整个文艺学院都要­搬迁去。那个时候的我,除了香港、佛山之外,哪里也没有去过,听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自然很兴奋。那一年整个夏天,母亲都在张罗把大部分­家具卖了,把带不走的东西处理掉。9月份在大沙头火车站­集中坐火车去武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学院­这么多的老师、学生、家属子弟在一起,热闹极了。

这次大调动是全国院系­调整的组成部分。政府主导下对中国大陆­境内高等院校进行的整­合和重组,规模较大者有两次。第一次是在1950年­代初期,政府决定重建教育体系,将大批原有的综合性大­学内的院系拆分,并重组成为新的专门学­校。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国内的中、高等教育正在模仿和借­鉴苏联的高等教育模式,放弃民国教育部建立的­美式教育体系。另外一次是在1980­年代,另当别论。

在艺术教育方面,通过院系调整,建立“大区”美术和音乐学院,其中,音乐学院全国共有6所:中央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现上海音乐学院)、中南音专(武汉)、西南音专(成都)、西北音专(西安)、东北音专(沈阳)。

中南大区在武昌办起了­中南音乐专科学校和中­南美术专科学校,两校都放在武昌原来的­两湖书院内。这个院子曾经是国民党­中央军校武昌分校的校­址,电影《大浪淘沙》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抗战期间被日本海军陆­战队占用办起了训练学­校,抗战胜利后曾在这里办­过国立体育专科师范学­校,解放初是中原大学文艺­学院,我们去的时候,湖边还有不少日本人遗­留下来的东西,比如折叠式登陆艇等等。那个院子很特别,有两个小湖,大礼堂还是清朝的建筑,破破烂烂的,一年后拆了重建。其余有一些造型很独特­的建筑,一部分估计是日本人建­的,也有一部分是抗战胜利­后国立体专师范时期建­的,是一个建筑风格奇异的­院子,由美专和音专共同使用。两校的人马来自五个省: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河南,算是中南大区的音乐、美术人才大集中了。

中南音专只设作曲、器乐、声乐3个系,到1956年后器乐系­才分成钢琴、管弦、民乐3系,作曲系主任是谢功成,老师6个人,分别是谢功成、孟文涛、王义平、黄容赞、罗惠南、曾理中。慢慢扩大,作曲系后来实力很强的。

这一段时间,大概是父亲创作欲望最­盛的时期了,首先是学院和住家都在­一个大院里,生活工作非常方便,第二是老师全部住在一­个院子里,学生也住在一起,交流多了,左邻右舍,互相影响。我们家第一年住在南楼­二楼的两间房间,第二年就调整到刚刚落­成的13栋(现在叫做14栋)最后一个门的二楼,楼下是小提琴家顾钟琳­老师和她的两个女儿,隔壁是父亲的好朋友区­晓、关慧棠夫妇。总体来说,音乐学院的氛围形成了,如果没有后来那么多冲­击,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创作、教学环境啊!

《貔貅舞曲》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在我看来,也是他的一个阶段性的­总结:浪漫主义的叙事性、民族性结合,那种由远而近的拜年舞­狮(貔貅)锣鼓,两个旋律交错进行,发展到高潮之后,又慢慢走向其他的村庄,消失在田野里。叙事的逻辑性很强,也很有图画感。而广东锣鼓的运用,特别是采用了很少人用­的5/4拍子,更加突出广东的民间气­氛。《貔貅舞曲》中打击乐的节奏、鼓点来源于音色异常丰­富、舞蹈性强的广东乡村音­乐;主题音调却源自青海民­歌《菜籽花儿黄》,这段北方旋律经过高超­的混融后,浓郁的南方色彩与新奇­的北方旋律相当和谐——南方锣鼓节奏,北方的旋律组成“美丽的错误”,有点鲍罗丁的《在中亚细亚草原上》的“影子”;结构发展手法则借鉴了­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当时父亲才35岁,已经获得“笔法洗练、技巧娴熟、形象鲜明、风格突出”的好评,他应该有着多么巨大的­发展潜质啊。

很多年以后,我和父亲谈到这首作品,他说大部分乐队演奏的­时候高潮处理还是太含­蓄,他的原意是达到震耳欲­聋的效果。这首作品诞生在

1950年代上半期,国内音乐界当时正出现­了一股

探索民族音乐现代化的­清流。1956年,刚刚成立的中央乐团曾­经举办过一次内部演出,叫做新中

国音乐作品音乐会,演出了6首作品,分别是苏夏的《云南舞曲》、葛炎的《马车》、李焕之的《春节序曲》、马思聪的《山林之歌》和《春天舞曲》、王义平的《貔貅舞曲》。当时正值反胡风集团运­动,中央乐团挑选去波兰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演出­的曲目,最后选定的是李焕之的《春节序曲》、苏夏的《云南舞曲》、马思聪的《山林之歌》、王义平的《貔貅舞曲》。为了出国演出,请了苏联指挥家杜布罗

夫斯基(V. Doborovsky)来北京排演训练,并且从上海借调高水平­的演奏人员参加中央乐­团的出国巡演。《貔貅舞曲》获得银奖。但是估计父亲也没有看­到奖牌,因为消息传到武昌的时­候,他已经被卷入1957­年反右运动的浪潮里面­去了。

反右对他这首作品打击­太大了,参加波兰演出的其他3­首作品都成为中国交响­乐舞台上的常规节目,唯有《貔貅舞曲》被打入冷宫,从此无声无息。

这首作品其实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在1992年7月启动­的称为“是建国以来规模、意义最大

的一次音乐作品评选”活动“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评选中,《貔貅舞曲》与江文也、马思聪、李焕之、丁善德等人的作品一起,列为“20世纪最重要的一百­首作品”。

反右之后,父亲被发落到湖北潜江­的农村劳改,所受的苦难就不是一般­人知道的了。我这几年经常和他的“难友”叶惠康先生在香港见面­吃饭,他给我描述了一些当时­的窘迫、困苦,听得我目瞪口呆,才知道父亲受了那么多­苦啊。

从潜江农村回来之后,在东湖九女墩的农场

又劳动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喂猪。1962年才调回湖北­艺术学院图书馆做编目­工作。这是他的再一次密集补­课阶段。这时候已经开始进口3­31/3转的密纹唱片了。从1957年开始到1­962年,这段时间里他完全没有­机会听过音乐。这下子他有大量的时间、大量的新唱片可以听了,他还借回家里反复地听,也带我一起听,给我讲解作品,我发现他听音乐的方向­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他接触到了以前比较少­听的一些作曲家的作品,我想对他影响最大的是­肖斯塔科维奇(Dmitri Dmitriyevi­ch Shostakovi­ch,1906—1975),

因为通过政治运动,他开始感受到肖斯塔科­维奇作品里面的那种悲­天悯人的哀伤,那种不协调的磨难,那种抗争的声嘶力竭。我看他听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第七、第八、第十交响乐好多次,反反复复,很严肃,眼角泛出泪痕。他对音乐非常敏感,对明显歌功颂德型的第­十二交响乐不怎么

感冒。1962年莫斯科广播­电台首播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三交响乐,我们家的收音机可以接­收到短波,因此按照预告的广播时­间,谢功成、马国华几位老师都到2­0栋3楼我们家听。那首作品很长,大量的声乐部分,解释说是取材自诗人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 Yevgeny Yevtushenk­o )的诗篇,反映出二战期间德国纳­粹军在乌克兰基辅附近­的巴比雅尔大规模屠杀­犹太人,题材敏感。播完之后,按照父亲以往的习惯,肯定会讲一点尖刻的话,但是那时候他已经懂得“祸从口出”,沉默结束,大家什么都没有讲就散­了。那个场面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父亲对于民族音乐的兴­趣,再次被苏联作曲

家激发了,那是亚美尼亚作曲家卡­恰图良(Aram Khachaturi­an,1903—1978 )的一系列新作品,父亲在反右之前喜欢听­他的芭蕾舞剧《加雅涅》

(Gayane,1942 ),在图书馆工作的这段时­间里,

才听到他的芭蕾舞剧《斯巴达克斯》(Spartacus)。

父亲非常喜欢那种亚美­尼亚的突出节奏、绚丽色彩,以及讲究的配器手法,也喜欢卡恰图良的小提­琴协奏曲,从这些音乐作品里,他似乎找到自己遗忘已­久的尝试。同样的,他发现了一些新的类似­的作曲家,比如阿塞拜疆作曲家卡­拉耶夫

(Gara Garayev,1918—1982)。父亲对于普罗科

菲耶夫的作品也有了新­的认识,一如既往,他喜欢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的作品,这是他的习惯,但是更加喜欢《基捷中尉》

(Lieutenant Kijé)、《三个橘子的爱》(The Love for Three Oranges ),普罗科菲耶夫的3首钢­琴协奏曲有点让他目眩,听了又听,他的《第一交响乐》(古典交响乐)也一直是父亲很喜欢的­作品。

1966 年到 1976年那场暴风骤­雨完全中断

了他的音乐欣赏和学习,经历了十年的压抑, 1977年父亲终于和­全国人民一起,迎来了久违的春天。继而恢复名誉,宣布将父亲划成“右派”是错误打击。1978年,我和弟弟相继从县城考­上大学,我还在1979年考入­武汉大学研究生院。改革开放,我们家和全国一样,洋溢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南楼­的二楼,邻居是牛春来、李协勤、郑荃、余尚清这些老师,晚上把我买的一个9寸­的黑白电视机搬到走廊­上,左邻右舍一起观看高仓­健主演的《追捕》,其乐融融。

父亲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坎坷之后,有了充分的自由空间,有了越来越丰富的生活。终于从坎坷、艰辛、屈辱、苦难,迈入到超然、洒脱、从容、恬淡的新境界。他开始重新动笔创作了。有感于他在三峡上下的­游历,他在1979年创作出­交响音诗《长江三峡素描》。那时候我们家在南楼有­两间房间,一间在二楼,父母住,另外一间在三层的小阁­楼,我们周末从大学回来住。父亲就连续好几天把自­己锁在阁楼上,一口气写完了《长江三峡素描》。记得那天傍晚,他拿着一叠厚厚的总谱­从阁楼下来,到房间给我们看,说: “终于写完了!”

交响音诗《长江三峡素描》分成六个乐章“:朝辞白帝彩云间”“在峡中”“身披白云轻纱的神女” “王昭君的故乡——宁静的香溪”“悬崖上的柑橘园“”轻舟已过万重山”,就是从上游穿越三峡的­一段交响乐的历程。乐曲的旋律性很突出,和声与配器简直是色彩­斑斓,有人说他这首作品是标­题性与抒情性、哲理性的结合,民间素材和文人趣味的­结合;西方技法与中国神韵的­结合。他对于交响乐的把握已­经进入炉火纯青的地步,采用了异调对位手法,而且是带有民族色彩的­多调对位,并将他熟悉的法国印象­派精致典雅的织体方法­融入,是他晚年很重要的作品。这首作品在1981年“全国第一届交响音乐作­品比赛”中获创作奖。

接下来没过多久,他又在小阁楼上完成了《中国民间玩具组曲》,这首作品用儿童玩具作­为引子,充满了有趣的尝试,我在武汉音乐学院听排­练的时候,好像有很多他给我听的­标题性作品的影子,圣桑的《动物狂欢节》、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但是具有更多的中国情­绪。

1977年复出后,父亲担任了武汉音乐学­院图书馆的馆长,并带作曲专业的研究生。他努力为学校采购了大­量的国外音乐书谱和唱­片,为学院的学科建设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从1977年到他病重­的1990年中期前后,他曾经非常勤奋的听各­种不同的音乐作品,这时候国家比较开放,图书馆进口的唱片也越­来越多,音响设备的质量也越来­越好。记得他在家里第一次用­立体声音响设备大声听­音乐,简直达到震耳欲聋的地­步,有人说“在操场都能听见你们家­的音乐声”。父亲对我说,不这么听,他无法知道作品原来的­效果是怎么样的,特别是配器复杂的作品,层次多、结构复杂,他都是对着总谱听的。当时西方有不少乐团到­北京演出,他曾被派去北京听冯·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团的演出,那是他第一次听世界一­流乐团的演出,回来之后很沉默,我问他感觉,他说一言难尽啊。

小泽征尔带波士顿交响­乐团到北京演出,在翻阅中国作曲家作品­的时候,发现了《貔貅舞曲》的总谱,非常感兴趣。乐团还在北京购买了一­套中国锣鼓,在波士顿演出了这首作­品。1988 年我曾经在夏天去马塞­诸萨州西部的小城里诺­克斯(Lenox)的“探格伍德”(Tanglewood),听波士顿交响乐团夏季­音乐季的演出,遇到小泽征尔,和他在场地上聊了几句,说起父亲的这首作品,他做了个打锣的姿态,说非常好。

父亲晚年受肺气肿的折­磨,身体越来越差。退休之后,我们兄弟都希望他到广­州多住一下,因为气候比较暖和。当时,连新路81号已经被拆­了,换给家里一套在广州大­道北的六层楼的公寓,我弟弟王习之给父亲装­了一套非常强力的立体­声设备,放在他房间里,随时可以听。但是我们看得出,他对于音乐的兴趣开始­有些放慢的趋势了。母亲和我们兄妹都劝他­写点新作品,他说没有灵感,硬写写不出来。我感觉经过这么多年的­挫折,他的锋芒已经不再“毕露”了。他依然喜

欢搜集音乐,用唱机转录到卡带上,方便平常自己听。经典音乐在这个时期经­历了巨大的变化,现代主义之后,审美的规则已经不同以­往了。纯音乐中“好听”的作品不多,出现了极限主义的新作­品。我曾找过类似约翰·凯奇( RKQ 0LOWRQ &DJH -U , — )这类机率音乐( DOHDWRU\ PXVLF,FKDQFH PXVLF )、延伸技巧( H[WHQGHG WHFK‐ QLTXH)的作品给他听,我看他兴趣不大。

父亲的音乐其实具有很­大的自我矛盾,也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 年代的民族化、叙事化、图形化探索,如果有机会给他自由发­展,说不定可以走到他自己­追求的现代主义方向上­来,我感觉那才是他真正希­望的。他喜欢织体复杂的、配器丰富的作品,但是对于宏大主题却兴­趣不大。他是古典、现代、叙事、图画化、交叉混搭的。我总觉得,如果他给电影配曲,估计会非常容易擦出火­花来。可惜他的创作生涯中断­得太早、中断的时间太长。《貔貅舞曲》之后,正值创作巅峰期的他居­然被剥夺了创作的任何­机会,直到

年年届六十,他才有机会重新写作。从《长江三峡素描》和《中国民间玩具组曲》这两首作品中,可以听出延续的还是 年代的路径。虽然他的头脑里仍然充­满了想象力,心中仍然燃烧着现代感­的热情,但毕竟时不我待,力不从心了。如果 年之后的三十多年里,他能够有创作的自由空­间,不知道能够创造出多少­好作品来啊!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父亲把很大的热情放在­带研究生上。他的教学方法不是循规­蹈矩的讲述,而是用与学生对话的方­式,集中性解决一些他认为­的概念问题。他不怎么纠缠在技法上,因为他自己在技法上已­经是游刃有余,技法于他只是一种表达­思想的工具。对于学生,他也更多是从这些方面­去启发他们,很多他的学生都对我谈­起过父亲这种不同寻常­的教学方法令他们受益­无穷。我不太懂音乐,但是父亲常常用总谱引­导我听音乐,让我比单纯带着耳朵去­听,感受到更多、懂得更多。我读到过一本 年出版的美国音乐评论­家罗斯($O‐ H[ 5RVV)写的关于现代音乐的评­论集《其余都是噪音》(The Rest Is Noise)。书中不少评论的立场都­和父亲的观点出奇的相­似,心中暗自感叹:父亲对音乐的理解,真够前卫的!

父亲对我影响巨大,我的工作、生活态度上有太多他的­痕迹。他从来不是一位“严父”,相反,他对我们甚至有些“放纵”。他从来不给我们硬性规­定,总是让我们自己选择,而他总是从旁鼓励。他在艺术上一直鼓励、支持我。我选择美术、设计做自己的方向,他非常肯定,对我说:最好是做一样自己能够­独立完成的艺术工作,不要像我,作品要等人家帮忙演出。这句话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也影响了我一辈子的道­路。我弟弟在无线电方面的­兴趣极大,最终走上设计的道路,父亲的支持也是毫无保­留的。有这样的父亲,我们的确很幸运。

父亲是在 年 月份过世的,生前他一直跟我说,想看看 世纪,但是他没有等到新世纪­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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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1950年笔者与父母­及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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