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Wuh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葬器?祭器?乐器? ——商埙角色之再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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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义龙 王泽丰

摘 要:作为我国最古老的吹管­乐器之一的埙,产生于新石器时代,繁盛于殷商时期。商代以后,埙开始衰落,在经历两周的下坡路后,从秦汉开始几不复闻。一件有着深厚底蕴的乐­器在短时间内衰落,其中所内含的原因值得­深思。祭器和葬器两种角色的­存在,是埙在商代呈现出兴盛­状态的一大因素。自西周开始,埙祭器、葬器角色的消失和向乐­器角色的转变,使埙随着雅乐一步步走­向僵化和衰落。祭器、葬器角色的消失,是造成埙自商代以后数­量上呈现下滑的重要原­因。关键词:埙;商代;祭器;葬器;社会角色

中图分类号:J609.2、J63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9706/j.cnki.cn42-1062/j.2019.03.012

引言

对于今时今日的大众来­说,埙这一“华夏旧器”,并不算陌生。它有着七千余年的悠久­历史,并以其独特的制作材料、外观造型和音响效果为­世人所好奇、关注,不仅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的历史长河中一枝独秀,更是在世界民族音乐之­林中独树一帜。⓪

与其他乐器相似,埙也有其独特的发展与­演变路线。目前已知出土最早的埙­距今有七千余年。在此后的数千年中,埙在音孔上呈现出由无­音孔到五音孔的发展。这不仅体现了埙从最初­的实用器、信号器向乐器的转变,更为我国上古时期音阶­形成的研究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化石标本”① ;而在形制上,埙则经历了由形制不一­到形制统一的变迁。商代中后期,五音孔尖口圆腹小平底­埙的大量出现标志着我­国埙乐器的最终定型与­成熟。②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商代后期就已经走向­了成熟的埙并没有按照­通常逻辑所预期的那样­继续发展下去,反而在商代结束后一蹶­不振,并在短短的数百年间呈­现出“断崖式”消失的情况——埙不仅鲜见出土于两周­的中小墓葬,甚至就连在乐器众多、种类完备的战国初期曾­侯乙大墓中,也唯独不见埙的身影。这不禁令人感到疑惑:为何这样一种在商代后­期就早已走向成熟的乐­器,会

在商代灭亡后的短短数­百年间没落下去?

对于商代以后埙乐的衰­落,学界历来有着各家之言。归根结底,这些观点可以被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性能局限说”,二是“雅乐制约说”。③前者是试图通过乐器本­身主观的条件局限去寻­找埙衰落的原因,后者则是试图通过“雅乐受众狭窄”这一客观要素解释埙为­何得不到广泛传播和继­承。这两种观点长时间作为­解释埙衰落的主流观点,有着其合理性:在音乐性能上,埙的确存在着一些局限,如音域狭窄、音准不好控制等,这些因素或多或少制约­了埙进一步发展。而西周以后,被吸纳进受众狭窄的雅­乐中的埙则更是被捆住­了手脚,并随着雅乐一步步走向­僵化。然而,纵观华夏旧器,除埙之外,每一种乐器都几乎有着­程度不一的局限,但这些乐器大部分都克­服或改进了自身的短板­从而流传下来,唯独埙出现了断层。况且,运用我们现今的标准去­衡量我国上古时期的乐­器性能未免有失偏颇——埙虽然音量、音域欠佳,但音色颇为独特,或许上古至商代的古人­们较为看重的便是埙的­音色。而关于“雅乐制约说”,笔者认为,虽然雅乐的僵化与衰落­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其­中的乐器,但除了小众的雅乐,埙也曾与其他乐器一道,面向过更为广阔和活泼­的民间音乐沃土,为何埙并没有像其他乐­器一样,通过种种方法继续存留­于广阔的音乐舞台?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埙自商代灭亡后“非正常状态”的消失,除了上述的因素外,应该还有原因。要找出这一原因,不妨跳出埙本身的音乐­性能范畴,而将埙放置在商代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加以推理­和解读。

《礼记·表记》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④。在三千余年前的华夏文­明形成初期,原始宗教在殷商的社会­中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我们可以从出土的用于­祭祀的殷商甲骨上得知,原始的宗教信仰不仅仅­是全体殷商民众的精神­支柱,更是这个国家运行前进­的重要导航。⑤殷商时期的统治者往往­也在宗教生活中充当最­高祭司的角色,并借助神明的权威对国­家进行统治。因此,原始宗教信仰是殷商文­化上层建筑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部分,也是解读殷商时期某些­文化现象所可能用到的­一把钥匙。

殷商时期原始宗教的崇­拜对象,不仅包括被殷人称为“上帝”的天神,也包括风神、雨神、云神等自然神,更包括与其氏族本身息­息相关的“祖先神”。殷商民众对于祖先神的­崇拜并不亚于对前两者­的崇拜,祖先神与天神、自然神一样,能够左右国家安危、氏族兴衰、商王福祸。殷墟的甲骨文辞也表示,历代商王对祖先神都十­分的尊崇,并为他们举行频繁而又­隆重的祭祀活动。⑥

殷商的祖先神自然从殷­商之始祖开始算起。关于殷商始祖的身份和­商族的来源,历代的不少文献都有着­记载:《诗经·商颂·玄鸟》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东汉郑玄注“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③ 秉持前一观点的论文或­著作有韩东:《中国埙的文化意义》,《民族音乐》2009 4 7-8

年第 期,第 页;徐宁:《埙史初探》,

《人民音乐》2008 5 56-57页;李翠萍:《埙文化的审美构成》,《艺术探索》2009 3 153-154

年第 期,第 年第 期,第 页;陈善

详:《古乐奇葩——再论复合振动腔体结构­的发明与双腔葫芦埙》,《音乐探索》2005 3 34-37

年第 期,第 页;沈雷强:《探

究埙的历史发展轨迹》,《艺术百家》2008 7 177-178

年第 期,第 页;秉承后一观点的论文或­著作有秦太明:《试论埙的历

史沿革》,《殷都学刊》2006 3 111-112

年第 期,第 页;秦太明:《简论古埙的历史与创新》,《泉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

版)》2006 5 107-110

年第 期,第 页。严格来说,秦太明的两篇文章属于­两个观点皆有的类型。

④ 1997 97

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年版,第 页。

⑤“商王在征伐方国之前,往往都要卜问上帝是否­保佑战争取得胜利,以此决定是否出战。”常玉芝:《中国商代史》卷八2010 50

《商代宗教祭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

⑥ 173

常玉芝:《中国商代史》卷八《商代宗教祭祀》,第 页。

一“、玄鸟遗卵,吞而生商” ——殷商的“卵形中空物”崇拜与陶埙葬器角色的­内在联系

契”⑦;《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篇》记载“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东汉高诱注“帝,天也。天令燕降卵于有娀氏女,吞之生契”⑧;屈原的《天问》一诗中提到“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东汉王逸注“简狄,帝喾之妃也;玄鸟,燕也;贻,遗也。言简狄侍帝喾于台上,有飞燕堕遗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同样是屈原的《九章·思美人》中也云“高辛之灵盛合,遭玄鸟而致治”;王逸注“喾妃吞燕卵以生契也”⑨。

根据这些古文献的记载,商族的起源与一个名叫­简狄的女子有关。关于简狄的身份,众说纷纭,但无论其身世如何,她都被视为商族之母。简狄诞育商族始祖契的­方式虽在不同文献中有­着略微不同的记载,但终究离不开两件事物——玄鸟、鸟卵。商族的始祖契是由简狄­吞食玄鸟所遗之卵而产­下的,这一族群起源传说为殷­商民众世世代代所信奉,玄鸟也因此被当作是商­族的图腾与祖先神之一。一方面,殷商民众对鸟有着崇敬­之心,不仅在甲骨文、金文上多次出现鸟形象­形文字,⑩而且还经常对鸟类进行­祭祀活动;另一方面,商人对于鸟也存在着畏­惧心理,例如认为鸟鸣是上天的­警示,会给国家带来祸患。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文献资料上还­是出土文物上,我们都能很清楚地了解­到商人对于玄鸟这一祖­先神的崇拜。

但是,我们在重视玄鸟这一图­腾对于商族人祖先崇拜­的重要意义时,不应当忽略了另一个商­族起源的重要因素——鸟卵。与玄鸟相比,鸟卵是更加直接的生命­起源。对于将祖先崇拜看得如­此重要的殷商民众来说,鸟卵对于商族的族源意­义应是不能也不该被忽­视的。虽然“鸟卵崇拜”这一现象并没有在关于­商代的相关文献或考古­实物中得到展现,但我们却可以从其他地­方看到上古先民对于“卵形中空物”崇拜的推论或遗存:王晓俊的《以葫芦图腾母体:甲骨文“乐”字构形、本义考释之一》一文提出了甲骨文“樂”字(“”)上部的“”形是葫芦象形的观点。文章指出,葫芦这一植物有着多籽­易生的特点,象征着繁盛的生命力和­繁衍力,而葫芦中空圆润的外形­更与妊娠期的妇女极为­相似。正是由于葫芦的这些特­点,我国上古时期才会出现­以葫芦为中心的、有关于人类起源的“葫芦神话”,伏羲、女娲两位人类的始祖也­被看作是葫芦的化身。因此,甲骨文里的“樂”(“”)字可能意为以葫芦为母­体图腾的早期生殖崇拜­或祭祀的实践。 另外,在如今西南部分少数民­族的一些原始信仰中,卵形中空物也的确被视­作母体的替代,是灵魂诞生和再生的地­方,如彝族的葫芦供奉与白­族的石窟、树洞崇拜等。因此,在重视祖先、重视繁衍的商代,对卵形中空之物的崇拜­是很可能存在的。

如此看来,我国陶埙的形制到商代­得以最终规范,并非偶然。商代中期以后的陶埙,均呈现⑦ 沐言非:《<诗经>详解》,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 366

年版,第 页。

⑧ 1984 335

陈奇猷:《吕氏春秋校译》上册,上海:学林出版社 年版,第 页。

⑨ [战国]屈原:《楚辞》,林家骊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136

年版,第 页。

⑩ 10-12

详见“玄鸟妇”壶铭,以及甲骨文中作鸟形的“亥”字。常玉芝:《中国商代史卷八:商代宗教与祭祀》,第 页。

殷商时期人们对鸟的畏­惧心理,通过以下的卜辞可以得­知“:……庚申卜,□贞:王勿……之日夕□鸣鸟”(《合集》17366正反,一期);“丁巳[卜],贞:……鸣……祸”(《合集》17367,一期);“□□[卜],贞:……鸣……祟。十一月。”(《合集》

17368,一期)。常玉芝:《中国商代史》卷八《商代宗教与祭祀》,第10、22

页。

王晓俊:《以葫芦图腾母体:甲骨文“乐”字构形、本义考释之一》,《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14 3

年第 期,

30

第 页。

“苗族宗教的基本理念,简而言之,是指生命由于一定期间­内灵魂之充溢而得以在­中空之物里再生。据此理念,遂有视中空之物为神圣­的思想。”生驹寿彦:《埙、壎本是同一物吗?——兼释日本弥生陶埙形体­之暗示》,刘世龙译,《中国音

乐》1996 2 12

年第 期,第 页。

出圆腹平底,上锐下宽的橄榄型或半­卵形形制。结合商人对于“卵形中空物”的崇拜和偏好来看,腹圆内空的陶埙可能被­赋予了某种宗教上的寓­意,这一寓意虽然并不是陶­埙内含的主要意义,但它有可能的确存在并­被重视。1974年,河南省郑州市张寨南街­发现了商代前期的一个­窖藏坑。经挖掘,发现窖内有铜器、陶器若干。其中,出土的铜器包含了两件­体积较大、做工水平较高的铜鼎与­一件铜鬲。在周围的灰土中,还发现了一些人骨、兽骨以及陶器碎片,其中便包含一件陶埙的­碎片。 从窖藏坑的环境以及出­土的青铜器来看,这可能是一个等级不低­的墓葬或祭祀遗址。在这样一个水准不低的­墓葬坑或祭祀坑中,没有出土如磬、铙、庸等较为大型的乐器,而只有一件陶埙,这足以令人疑惑。并且,此窖坑中还发现了铺撒­朱砂的遗存,方建军的博士论文《商周乐器文化结构与社­会功能研究》中指出此处铺撒朱砂的­痕迹有可能与我国古代­的“釁礼”(即涂血祭祀之礼)有关。 文中还指出,朱砂在现今发现的考古­遗存中的应用,应当与灵魂不灭的信仰­有关。朱砂“作为血液的象征,喻示死者生命的转世再­生”。这一观点与《中国商代史》卷七《商代社会生活与礼俗》一书中的相关观点也是­类似的。 坑内曾经铺撒过朱砂,就表明当时曾举行过某­种祭祀活动,坑内的陶埙也就和其他­出土的铜器一样,都是丧葬或祭祀活动所­用的一种仪式物件。在殷墟墓葬中,埙在墓葬里所处的位置­也有着一定的规律。从未扰动墓葬来看,在规模较小的墓葬里,埙主要随葬于棺内,且多贴近墓主身体,如小屯M333埙被放­置于棺椁间东侧殉人的­腹部,小屯西地GM237、GM263的埙都贴近­在墓主右侧身体上部。孝民屯M17出土的陶­埙也出于棺内。 因此放入墓葬里的陶埙,既有着乐器的角色,也可能有着“灵魂收纳所”的葬器角色——毕竟,卵是殷商神话中认为的­生命来源,那么卵形中空的葬具自­然也可能成为人死后的“灵魂归处”,能够让灵魂在其中安眠,甚至再生。

二“、大埙谓之嘂,音大如呼声” ——陶埙在殷商巫觋文明音­乐审美视域下的祭器角­色

陶埙在现实生活中的本­质仍然是一种乐器,其最根本的价值在于它­的音乐性,在于它可以吹奏出有组­织的音列以及独特的音­响效果以供审美。就音色而言,埙无疑是我国传统乐器­中极为特殊的一种。与气柱震动发声的管乐­器(笛箫之类)不同,埙乃由埙腔内的球形气­团震动发声,音色较气柱震动的管乐­器更加浑厚。 古人对埙的音色曾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和评价,唐代郑希稷在《埙赋》中云:“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盛赞埙的音色“挫烦淫,戒浮薄”,有“和平之气”;《诗经·小雅·何人斯》中也曾有“伯氏吹埙,仲氏吹篪”一说,用埙、篪两种乐器音色的和谐­悦耳来比喻兄弟之间的­和睦共处。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例子所列举的古代­对于埙的品评皆是春秋­以降的观点,是一种从儒家音乐美学­观点出发,经过了理性判断和思考­后做出的价值评判。人类在不同的社会或时­代背景下会有着不一样­的音乐审美观。这些各异的音乐审美观­会使得人们对于同样的­音乐有着不同的199­9 75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郑州商代铜器窖藏》,北京:科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

2006 193

方建军:《商周乐器文化结构与社­会功能研究》,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 年版,第 页。

193

方建军:《商周乐器文化结构与社­会功能研究》,第 页。

2010 565

宋镇豪:《中国商代史》卷七《商代社会生活与礼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年版,第 页。

常怀颖:《殷墟随葬乐器补议》,《音乐研究》2018 5 49

年第 期,第 页。

陈善详:《古乐奇葩——再论复合振动腔体结构­的发明与双腔葫芦埙》,《音乐探索》2005 3 34

年第 期,第 页。唐]郑希稷《埙赋》,[清]董浩等编:《全唐文》卷九百五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3 9946

年版,总第 页。沐言非:《<诗经>详解》,第252

页。

认识,并间接地影响音乐、乐器在社会实践活动中­的角色或用途。那么,春秋之前的商代乃至原­始社会中,人们对于埙乃至于音乐­的审美观又是如何的?

根据唯物主义的认识论,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活­动是先从感性认识开始­的,而后再逐渐深入到理性­认识。音乐审美活动作为人类­的一种认识活动,自然也符合这一规律。春秋时期的《管子·地员篇》中对于音乐的审美有这­样的记载: “凡听徵,如负猪豕,觉而骇;凡听羽,如鸣马在野;凡听宫,如牛鸣窌中;凡听商,如离群羊;凡听角,如雉登木以鸣,音疾以清。”《管子》中的表述虽然有着牵强­附会之嫌,但从中我们可以得知古­代先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已经对声音的音色有­了感性的认识。文中将宫、商、角、徵、羽五音分别和不同动物­的叫声直接联系起来,也从侧面说明了音乐是­人类在与自然的长期相­处之中,通过模仿各种自然声响­而产生的。无论是《吕氏春秋》所记载的“击石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还是考古所发现的石哨、骨哨等实物,无不展现出模仿的痕迹。通过模仿自然声响所产­生的音乐,定会反过来以原始的自­然声响作为审美标准。在礼乐文明尚未建立的­商代,巫觋文明主导的社会所­关注的人与上天、与诸神之间的关系,归根结底也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巫觋文明主导下的音乐­审美,也必然更多地以“音”(音乐)象”声” (自然之声),以“声”照“音”。

埙在我国古代有一饶有­趣味的别名——嘂。这一别名出自《尔雅》一书,曰:“大埙谓之嘂”。查阅《康熙字典》,释“(嘂)高声也,一曰大呼也……又《尔雅·释乐》:‘大埙谓之嘂,音大如呼声……’”。“音大如呼声”直观、准确地概括了埙的音色­给人的直接感受,这一感性的感受也很有­可能是春秋以前未受到­儒家思想影响的人们对­于埙这一乐器音色的品­评和认知。不过,虽然《康熙字典》和《尔雅》都将“嘂”这个字释义为“大呼”,但笔者认为“大呼”二字也许有着更加宽泛­的解释——根据笔者的经验,埙体越大,声音越低,声音也变得更加空虚和­飘渺,因此大埙的实际音色与­人的大呼声并不完全符­合,反倒是和泣声、诉声、祈祷之声,甚至是不可名状的鬼神­之声十分相似。这样的音色充满了神秘­甚至是诡异的色彩,令人闻之肃穆、凝重,甚至寒栗。方建军《从商周乐器的出土情况­看其与祭祀活动之关系》一文中提出,相比于乐器的“音乐功能”,商代在祭祀活动时更为­注重的是乐器的“音声功能”。那些出土的商代的庸、铙等青铜乐器,虽然多为单件或少数件­组合,旋律性能不佳,但由于青铜乐器的音响­十分悦耳,且庸、铙等共鸣很大,音响浑厚,因此在祭祀仪式上击奏­它们更容易营造仪式所­需要的“音声环境”。 西藏宗教场所用到的嘶­哑可怖的“筒钦”,寺庙中用到的钵盂、木鱼、撞钟,以及日本普化宗尺八在­演奏时产生的噪音等,都是组成各自特定的“音声环境”所必不可少的。同理,陶埙空灵飘渺的音色在­神秘庄重的祭祀仪式上­是一种绝妙的存在,很难说殷商时期的人民­在祭祀之时不会利用埙­的特殊音色营造出一种­与上天“沟通”、与鬼神“沟通”的神秘气氛。虽然在现如今的甲骨文­文献中,我们无法找到埙被应用­于祭祀活动的记录,但一些与埙同属吹管类­的乐器——如“龠”等——却被记载被经常用作求­雨仪式、祭祖仪式的乐器助祭。 相信“龠”被应用于祭祀的理由也­一定与其本身的特殊音­色紧密相关,也相信在这样的音乐审­美观的主导1996 102

缪天瑞:《律学(第三次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 年版,第 页。

2014 384

《尔雅》,管锡华译注,北京:中华书局 年版,第 页。

2002 133

《康熙字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年版,第 页。

方建军:《从商周乐器的出土情况­看其与祭祀活动之关系》,《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06 3 56

年第 期,第 页。

关于“龠”被用于求雨仪式的记载,有甲骨文“乙卯卜,出,贞王宾龠,不冓雨”(《合集》24883);关于“龠”被用于祭祖的记载,有甲骨文“[丙]□卜,旅,[贞]王宾大乙[彡]龠鋛”(《合集》22730),“壬申卜,大,贞王宾龠鋛亡尤”(《合集》25749),“乙酉卜,即,贞王宾龠亡祸”(《合集》25752)等。方建军:《商周乐器文化结构与社­会功能研究》,第215、222

页。

下,埙也有被运用于祭祀活­动中的巨大可能。倘若如是,此时的埙便被巫觋文明­的音乐审美观赋予了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祭器、法器的角色,并起着营造气氛,宣导沟通的作用。

三、殷商以降社会形态的转­变与陶埙角色的遗失

殷商灭亡后,西周取代了殷商的地位­建立了统治。建立西周的周部族与商­族并非同源,有着自己的族源神话传­说,殷商数百年以来的玄鸟­图腾和卵形中空物崇拜,就此画上了句号。因此,商埙所可能包含的宗教­涵义也随之中断,不为周人所用。为了巩固周朝的统治,西周统治者于建国伊始­便着手创立周礼,建立“礼乐制度”,礼乐文明取代了商代的­巫觋文明成为新的社会­文明形态。与巫觋文明不同,礼乐文明注重现实社会­中统治阶级那如金字塔­般的严格等级关系。如此,宗教祭祀音乐的地位和­作用必然被世俗典礼音­乐所弱化。而埙,则以其“中正平和”的温润音色继续为西周­统治者制定的“雅乐”服务,成为了“八音”之中的一员。自此,埙原先的祭器和葬器的­角色开始慢慢消失,只剩下了乐器的角色。

由此可见,殷商以后,埙原本所具有葬器和祭­器角色消失的背后,是殷商部族的消亡和周­部族的兴起,是巫觋文明向礼乐文明­的转换。东周时期,平王东迁,王子奔楚,天下纷争,礼崩乐坏。而雅乐所包含的“八音”,经过了多年的“自然选择”,有的得以继续在音乐舞­台上大放异彩,有些则由于各种局限而­慢慢被淘汰。在慢慢被淘汰的这批乐­器中,就包含了埙。

单纯地作为一种乐器来­说,埙的局限性是相当突出­的,这主要体现在其音准性­能、音域性能和音响性能上。其中,又以音准性能和音域性­能最为突出和重要。首先,在音准性能上,埙在吹奏时的音准不好­控制——明代朱载堉在其著作《乐律全书》中对埙的音准弹性进行­了如下的评价:“埙篪皆活音,与群乐俯仰迁就自能相­和”。在此处,朱载堉似乎是在对音准­弹性空间较大的埙加以­褒扬,认为它能以一己合群乐,不仅演奏起来方便,而且更具有“和”的美好品质。但若是实际操作起来,我们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由于埙吹口的特殊构造,演奏者在同一指法上使­用不同的吹奏力度和气­流角度时会使音高产生­不同程度的偏差,这一偏差甚至可达四、五度之大,因此现如今陶埙的演奏­技法中包含一种特有的“俯吹”技法,用调整吹奏角度和力度­的方法来吹奏陶埙筒音­以下的低音,而这种技法在笛、箫等吹管乐上是不存在­的。 自西周开始,我国的器乐合奏便开始­逐渐成为器乐艺术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无论是庙堂之上的雅乐,抑或后宫之中的“房中乐”,合奏时,乐器之间的相互和谐——即“八音克谐”,是基础,而音律上、音准上的一致则更是这­一基础的前提。试想一下,陶埙在与其他乐器合奏­时,一旦吹奏者的口风、气流、力度等稍稍变换,便有可能产生不协和的­音,影响合奏效果。倘若篪也如朱载堉书中­所描述的那样,那么我们也许也能够理­解篪这种乐器最终也销­声匿迹的原因了。并且,更为重要的是,埙不仅在吹奏时难以控­制音高,而且在制作时更加难以­控制音高的准确性——进入西周时期,我国的音乐形态的主流­由原先的原始乐舞逐渐­过渡到钟鼓礼乐,钟、磬等大型“乐悬”随之成为音乐舞台以及­乐队组合中的主角。由于钟、磬等大型乐悬在制作时­一般极为考究,具有严谨的音律、音准质量,因此合奏时,其他乐器应一律以钟、磬的音律为准。在这种情况下,弦乐器如琴、瑟可通过调整琴轸或瑟­柱等装置调整音高;簧乐器如笙、竽可通过调簧的方式加­以调整;竹制吹管乐器如箫、篪等虽无法现场进行调­音,但因其取材竹管,明]朱载堉:《乐律全书·律吕精义内篇》卷八(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之四),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

年版,第

331

页。

2004 27

关于“俯吹”技巧,具体可参见刘宽忍:《埙演奏法》,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 年版,第 页。

制作之时要加以严谨调­整也并不困难。与以上的乐器相比,埙的情况就较为特殊:一方面,埙取材于粘土,并且需要加以煅烧才能­做成,而制作之中最为重要的­确定音高的步骤一定是­在煅烧之前进行的。煅烧的过程会使埙坯的­形体发生一定变化,音高方面也容易产生误­差;另一方面,煅烧好的埙如果在个别­音准上有问题,也会因为埙体坚硬、易碎而无法像青铜乐器­和竹管乐器那样进行挫­磨、挖补。如此,埙在音准性能上的局限­使得其在合奏领域发展­受限。

其次,埙在音域性能方面也有­着严重的局限。自商代中后期陶埙指孔­定型为五孔以来,一直到明清时期,陶埙的指孔基本没有超­过六孔。加上埙不能超吹,按照现有的测音数据,五孔埙的音域在一个八­度左右,六孔埙与五孔埙音域相­类似。 埙一个八度的音域,与其他吹管乐器、弹拨乐器相比,未免太过狭窄;陶埙狭窄的音域导致其­所能演奏的乐曲有限,自然也就阻碍了其流传­与发展。据史料记载,北宋时期曾一度出现七­孔的木埙。这种新式木埙在制作上­更加容易,音域上更加宽广,有着取代陶埙的趋势。 然而,由于北宋官方认为木埙­违背了“八音古制”,拒绝使用,因此这种新式木埙并没­有流传下来,埙从而错过了一次改良­的机会。到了明清时期,埙的制作仍然严守六孔­古制,不加更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近­代。

结语

一种乐器的发展不仅仅­取决于自身的音乐性能,更会受到社会环境变迁­的影响。每种乐器会被不同的社­会文明形态、音乐审美观念等赋予某­种或某几种“社会角色”,某些角色甚至会先于乐­器角色而出现。这些社会角色也许随着­时代的发展,或保留,或添加,或淘汰。乐器社会角色的改变以­及伴随着的某些功能的­得失,成为影响其兴衰的重要­因素。

由此,本文认为,处在重视宗教祭祀的商­代巫觋文明之中的埙,因其独特的音色而被赋­予了祭器的角色,用来营造人神沟通的神­秘音声环境,又因为殷商部族所具有­的祖先神和卵形中空物­崇拜,因此埙又被赋予了葬器­的角色。这两个角色的存在,是埙在商代呈现出兴盛­状态的一大因素。自西周开始,埙被应用到雅乐之中,慢慢地转变为乐器的角­色,并随着雅乐一步步走向­僵化和衰落;秦汉以后,埙作为一种乐器所显现­出的种种局限使得其在­民间音乐领域几乎消失,埙的乐器角色已经由于­这些局限而不能充分地­发挥作用。因此,埙祭器角色和葬器角色­的遗失,是造成埙自商代以后数­量上呈现下滑的重要原­因。(责任编辑 孙晓辉) M1001

此处五音孔陶埙参考的­测音数据是:商代骨埙、白陶埙 测音数据,李纯一:《先秦音乐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

2005 63 M5、9、30、303

年版,第 页;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陶­埙 测音数据,《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河南卷》,郑州:大象出版社

1996 304 3;河南辉县琉璃阁陶埙测­音数据,《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北京卷》,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

年版,第 页,附表 年版,

277 2、3;六音孔陶埙参考的测音­数据,曹正:《埙和埙的制作工艺》,《乐器》1982 4 5 1。

第 页,附表 年第 期,第 页,图本文中所说的“七孔埙”是指指孔为七孔,然相对应的乐器在史料­上却加上了吹孔,以“八孔埙”为名:“景佑冯元乐记,今太乐埙八空:上一,前五,后二,髹饰其上,释名曰埙,谓之言喧也……”[宋]陈旸:《乐书》卷一百三十七,《钦定四库全书》收录。

“(范)镇曰:……‘又八音无匏、土二音:笙、竽以木斗攒竹而以匏裹­之,是无匏音也;埙器以木为之,是无土音也。八音不具,以为备乐,安可得哉!’不报。”[元]脱脱等:《宋史》卷一百二十八《乐志》,北京:中华书局1977 2986年版,第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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