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Wuh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从时调歌集《夹竹桃》论冯梦龙的民歌创作观

王梦熠

- 王梦熠

摘要:冯梦龙是明代通俗文学­大师。关于其音乐思想及民歌­创作观念,音乐学界未予以足够重­视。文章拟从冯梦龙所创作­的民歌时调集《夹竹桃》之歌词入手,分析其艺术特色,并探讨冯梦龙的民歌创­作观。笔者希望此文在完善冯­梦龙“时调歌集”研究方面有所贡献,同时对当今歌坛的歌词­创作观有所启发。关键词:时调;冯梦龙;艺术特色;音乐思想;创作观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A DOI: M Fnki Fn M

⓪冯梦龙 — ,字犹龙、子犹、耳犹等,自号墨憨斋主人,别号龙子犹、顾曲散人、墨憨子、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茂苑野史氏、香月居主人等,明代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今江苏省吴县)人。他是通俗文学大师,于诗文词曲、戏剧话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纵观冯氏一生,其于通俗文学用力甚勤,且著作等身。

对于音乐文学,尤其是民歌时调方面,冯氏也颇有贡献。他搜集整理的民歌选集《山歌》《挂枝儿》①以及在民歌基础上融入­个人创作的《夹竹桃》②是研究明代文化、风俗、与文学的重要典籍。此外,他不仅创作了散曲集《宛转歌》(惜乎未流存于世)、选辑了散曲集《太霞新奏》,而且他还发表过“《步雪初声》序”、“《曲律》叙”等序文,提③ ④出了重要的音乐文学主­张。概而言之,虽然冯梦龙的主要成就­在于通俗文学,但是他对音乐文学的贡­献也不容忽视。目前学界对于冯梦龙的­研究,主要以《山歌》《挂枝儿》这两部作品为对象,如徐元勇的《明清俗曲流变研究》⑤一书针对冯梦龙所辑录­的俗曲曲调进行了溯源­探讨;吴妤、屈玲妮主编的《冯梦龙研究》(总 辑) ⑥、周玉波的《明代民歌研究》⑦以及日本学者大木康先­生的

《冯梦龙 山歌!研究》⑧ ,其中,大木康先生的《冯梦龙 山歌!研究》一文对于山歌作者的身­份、各类山歌所反映的女性­形象、冯梦龙辑录山歌的意图­等方面进行了比较详尽­深入的探讨。而对于冯氏创作的时调­歌集《夹竹桃》,学界的研究几乎处于一­片空白。笔者不揣浅陋,谨以冯梦龙创作的民歌­集《夹竹桃》的歌词为研究对象,从音乐文学的角度,探讨他的民歌创作思想­及该思想之历史渊源。

一、《夹竹桃》歌集名的由来、主旨及分类

《夹竹桃》是冯梦龙创作的民歌时­调歌词集。该集之所以命名为《夹竹桃》,是因为其中一以贯之的­句式结构:其曲调基本上为八句。首二句与尾二句都为七­言,中间四句是四言,可以任意加上衬字。“四字句瘦瘠,仿佛竹叶,七字句丰腴,好像盛开的桃花,把四句四字句夹在四句­七字句当中,就像夹竹桃似的,可能曲调名由此而起”。⑨

该歌集的“前叙”“后序”都表明了歌集的创作主­旨。“前叙”中的“郎情女意,叠成锦玑,编成一本风流谱”与后序中的“郎情女意,并非妄谈”,明确表明了歌集的创作­主旨为:男女之情、阴阳之趣。

依照每首歌中所描述的­行为、男女情感关系及主要人­物的心理三方面因素综­合考察,笔者将《夹竹桃》的 首民歌分为七大类:相思情、欢情、怨情、纯情、私情、送别情、杂类。具体如下:

相思情:指相爱而无法见面的异­地思恋之情。共有 首。如《将谓偷闲》《计程应说》《绝胜烟柳》《吹面不寒》《缓寻芳草》《夕阳萧鼓》《玉人歌舞》《不信东风》等等。

欢情:即表达直白热烈的性爱­之情,俗称

男欢女爱。共有 首。如《一朵红云》《故烧高烛》《才了蚕桑》《短笛无腔》《满街荷叶》《才有梅花》《莫管城头》《也应无计》等等。

怨情:既指痴心遇薄幸的憎恨­之情,亦指不知终身何托的愁­怨之情。共有 首。如《万紫千红》《月移花影》《不是愁中》《闲看儿童》《飞入寻常》《一任两山》《西楼望月》《庭院春深》等等。

纯情:即两情缱绻、非关云雨的精神之恋。共有 首。如《轻烟散入》《满架蔷薇》《暂时相赏》《直欲渔樵》《海鸥何事》《枕簟仍教》《男儿到此》《赏心从此》等等。

私情:指两情暗合、偷期密约的非正当之恋。共有 首。如《秋千院落》《一枝红杏》《怕有渔郎》《满眼蓬蒿》《疑是蟾宫》《五湖烟景》《为问蟠桃》等等。

别情:指聚散匆匆、离恨绵绵的送别之情。共有 首。如《西出阳关》《何用浮名》《愁见河桥》《但相逢佳期》《更待银河》《相送柴门》。

杂类:共有 首。如《前叙》《出门俱是》《家家扶得》《摘尽桃花》《也傍桑阴》《野芳虽晚》《后序》。因为依照这 首歌之内容难以将其归­类,故单列为杂类。

二、《夹竹桃》的艺术特色

(一)《夹竹桃》的结构形式《夹竹桃》的前叙、后序中交代了此歌集每­首歌曲的结构形式。前叙:

三句山歌一句诗,中间四句是新词。偷今换古,都出巧思,郎情女意,叠成锦玑。编成一本风流谱,赛过新兴银绞丝。⑩

后序:

无中生有把歌翻,诗句拈来凑巧难。从诗次序,并不妄删,郎情女意,并非妄谈。唱子个样山歌,普天下个人儿来听,赛过清明三月三。

据前叙可知,歌集中每首歌曲由三句­山歌、四句新词和一句诗组成。具体结构形式如下:

其中的“一句诗”往往出自《千家诗》中的七绝诗。诗句在歌集中的顺序大­致上遵循《千家诗》中的七绝诗,仅有少数例外。此即所谓“从诗次序,并不妄删”。如《将谓偷闲》:

丝丝绿柳映窗前,系弗住歌情哥去后缘。花栏绕遍,春怀可怜,取花消遣,把金瓶水添。梅香不识奴心苦,将谓偷闲学少年。

“丝丝绿柳映窗前,系弗住歌情哥去后缘”属于两句山歌;“花栏绕遍,春怀可怜,取花消遣,把金瓶水添”属于四句新词;“梅香不识奴心苦”属于一句山歌;“将谓偷闲学少年”属于《千家诗》的第一首七绝中的最后­一句诗(笔者案,此句七绝出自程颢的“春日偶成”)。

再如《万紫千红》:

年少娇娘行过百花亭,只见春风吹动百花新。桃花铺锦,梨花绽银,木香含蕊,蔷薇吐心。姐道,我郎呀,小阿奴奴分明是天上琼­花世上少,你莫道万紫千红总是春。

“年少娇娘行过百花亭,只见春风吹动百花新”属于两句山歌;“桃花铺锦,梨花绽银,木香含蕊,蔷薇吐心”属于四句新词;“姐道,我郎呀,小阿奴奴分明是”属于作者添加的衬词;“天上琼花世上少”属于一句山歌;“你莫道”属于衬词; “万紫千红总是春”属于《千家诗》的第二首七绝中的最后­一句诗(笔者案,这句诗出自朱熹的“春日”)。

另外,该歌集还有一大形式特­点,即每首民歌之间皆以“顶真”的修辞方式进行衔接。使曲与曲之间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此外,作者宣称:这部歌集将胜过“新兴银绞丝”。银绞丝亦称“银纽丝”,乃弹词曲牌,是较常用的明清俗曲之­一。

(二)《夹竹桃》歌词内容上的艺术特色:以诗为歌、雅俗交融

歌曲内容的艺术特色往­往从两方面来分析:歌词与曲谱。众所周知,中国古代音乐史在某种­程度上是一部无声的音­乐史,因为很多作品的曲谱没­能保存或流传后世。《夹竹桃》亦不例外,其曲谱未流传下来。因此,本文所探讨的《夹竹桃》之艺术特色,仅限于歌词方面。

“先秦时期的诗歌与音乐­的关联极为密切。从原始歌谣到《诗经》创作时期,诗、乐、舞三位一体,诗歌和音乐诗是构成综­合艺术的基本要素。”由此可知,古代先秦时期,民歌与诗歌是不分彼此­的。

著名音乐学者李凌先生­曾说:“诗歌要有节奏、音韵,而音乐的节奏、音调更是它的生命所归。诗要美,音乐就更要美。诗和音乐既然这样接近,难怪我国古代的文人、作家每每是琴、棋、书、画兼于一身。”他还说:“诗和音乐结合犹如游龙­长上翅膀,它所能发生的效力是无­限的。”

可见,以诗入歌词,再谱以曲,将使歌曲增添无限的魅­力。

在中国古代音乐文学中,诗与歌可谓异体同构、水乳交融。歌集《夹竹桃》更是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夹竹桃》之歌词是“典雅诗句 山歌俗词”的组合体。歌词句式灵动、长短不一,句中可以添加衬词。其艺术特色是:以诗为歌、雅俗交融,时而庄谐杂出,时而唯美浪漫。如《不是愁中》:

飞花满地怨东风,姐为伤春减旧容。带围宽摺,金钏又松,长吁短叹,如痴似聋。姐道,我侬年少青春那了无快­活,不是愁中即病中。

此曲之歌词典雅浪漫,意境唯美忧伤。寥寥数语,即令人眼前仿若浮现出­一幅动人情景:东风吹过,洒下满地落花。一位多情女子,悄然而立。她一脸憔悴,无限哀怨,任凭带围宽、鬓发乱,却懒理残妆。她或长吁,或短叹、仿佛不胜愁苦;因为青春易逝,她不知有谁可托付芳心?此情此景,容易让人想起《西厢记》中的唱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二者可谓异曲同工、并臻佳妙。此曲之词是《夹竹桃》中雅词的代表。

《一枝红杏》:

风流小姐出妆台,红袄红裙红绣鞋。后园月上,情人可来,无踪无影,只得把梯儿展开。小阿姐儿三寸三分弓鞋,踏上子花梯伸头只一看,分明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此曲辞意浅显、晓畅如话,属于歌集中俗词之代表。该曲最后一句,原属于雅词。作者本来貌似一俗到底,但最后一句却异峰突起、化雅为俗,颇有意外的幽默效果。

以上两曲,大体上体现了《夹竹桃》之“以诗为歌、雅俗交融”的艺术特点。

三、《夹竹桃》所体现的民歌创作思想——崇尚真情、蔑视礼俗

音乐美学活动包括立美­和审美两方面。“立美是‘建立美的形式’,是主体驾驭客体,创造客体,目的通过主体审美意识­的对象化向人类传递审­美意识。审美是‘对于美的形式的愉悦感­受,或对于丑的形式的抵制­应答’。目的是‘从精神产品中收取审美­意思的传达’。前者是传递审美意识,后者是接受审美意识”。 基于此音乐美学理论,冯梦龙搜集整理《挂枝儿》《山歌》等民歌时调集的行为,属于审美;其创作《夹竹桃》,属于立美。在这种“立美”活动中,充分体现了冯梦龙的民­歌创作观——“崇尚真情”“蔑视礼俗”。如相思情类《不信东风》:

病中日夜望郎归,短命冤家不知啰哩偎。困人天气,相思病危,朝朝悬望,音乖信稀。姐道,郎呀,你侬个样心肠,就是铁能介硬,不信东风唤不回。

此曲中,一位多情女子因为情郎­久滞未归,而相思成病。虽处病中,但思念日甚一日。于是,她因爱生怨、因怨生嗔,骂情郎为“短命冤家”,怪情郎心硬如铁。即便如此,她仍执着地相信爱人会­归来,正如东风会来,春天会来一样。全曲将女子之痴痴等待、切切期盼之态,刻画得历历如绘。其轻怨薄怒,爱恨交织,真使人如闻其声、如睹其形。显然,此曲中的女子一往情深­之态,令人动容。作者对她的刻画,体现了作者本人崇尚真­情的创作精神。

欢情类《莫管城头》:

同郎去看后园花,花底下调情两肉麻。把湖山背靠,花枝手拿,罗襦半褪,云鬓任斜。姐道,

郎呀,难得相逢,索性耐子心情再耍歇,莫管城头奏暮笳。

冯梦龙早年曾经“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因此其风流自赏、愤世嫉俗、放浪形骸之言行,在他创作的民歌中多有­流露。此曲中,一对情侣先是漫步后园­赏花,随后花下调情,最终情不自禁地“罗襦半褪,云鬓任斜”,享云雨之欢。事毕,女方意犹未尽,劝情郎再耍弄一次,别理睬城头正吹响的暮­笳。此曲堂而皇之地歌唱男­女欢爱之事,虽然有伤大雅、失之偏颇,但其堂堂正正、大大方方之态,却也令人佩服。此曲体现了冯梦龙不畏­礼教,蔑视流俗的创作精神。

怨情类《一任两山》:

故人一去弗回头,教我锁住子两道春山暗­泪流。薄情司马,空吟白头;风流张尹,何日把愁眉再修?尘昏子个镜台奴弗照,一任两山相对愁。

此曲中,一位女子因为情郎一去­不返,而泪眼愁眉,抑郁难遣。一方面,她怨恨情郎像司马相如­一样薄情寡义;另一方面,她又希望情郎如京兆尹­张敞那样,再为自己修理愁眉。其泪暗流、镜弗照,皆因情人薄幸所致。虽斯人已去,但女子之痴心不改,且在幻想中满怀期待。此曲体现了作者对薄情­的批判、对真情的呼唤。

纯情类《男儿到此》:

青山绿水古今同,男女相思一样浓。玉环魂断,皇家也空,绿珠花坠,豪家也空。只有范蠡扁舟载子西施­去,男儿到此是豪雄。

此曲可谓清词丽句、用典精工。对于英雄美人之事,作者仿佛漫不经意、信手拈来,而歌词却摇曳生姿,情感跌宕。作者以杨贵妃、绿珠之悲剧,反衬西施之幸运;以西施之幸运,突显范蠡之豪雄;以范蠡之豪雄暗示:惟有保护好心爱的女人,男儿方为英雄豪杰。此曲是一首颂扬人间男­女真爱之佳作,凸显了作者崇尚真情的­观念。

私情类《五湖烟景》:

身材小、眼即伶, 先做私情晚做亲。鸳鸯枕上, 重整旧情; 山盟海誓,两下称心。姐道、郎呀、今夜里和枝和叶都付与,正是五湖烟景有谁争?

此曲以一位女子的口吻­唱出。女子与其情郎先结下了­私情,二人虽无夫妻之名,却有了“鸳鸯枕上”的夫妻之实。他们“先做私情晚做亲”的行为,虽于礼不合,但其情可谅。显然,这对有情人勇气可嘉。其勇气是建立在“山盟海誓,两下称心”的真爱基础上的。作者敢于创作这样的歌­词,可谓扯下了传统礼俗的­遮羞布。

别情类《相送柴门》:

蓬松两鬓睡初醒,郎别娇娘要出门。风流才罢,情人要行;花梢月上,谯楼四更。姐道、我恩爱私情弗忍轻离别,相送柴门月色新。

该曲贯穿首尾的主题是­送别。四更,名鸡鸣,又名荒鸡,也称为“狗盗”之时,即指凌晨1-3点。四更仍然属于黑夜,且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有贼人趁着这黑夜开始­作案。该曲中的两位男女,风流才罢睡初醒。他们为避人耳目,匆匆相别。全曲以戏谑的口吻,穷形尽相地描摹了一对­偷情男女的相别场景:偷偷摸摸、你情我侬、依依不舍。此曲之创作也体现了作­者蔑视礼俗、一往无前的豪迈气概。

据以上几首歌词,读者即可窥斑见豹,粗略地了解冯梦龙的民­歌创作思想。冯梦龙作为音乐美学中­的主体,驾驭并创造客体,即民歌。他传递了一种“崇尚真情”、“蔑视礼俗”的审美意

识。这也是他的民歌创作思­想。其反封建传统思想的叛­逆精神,无疑是值得赞赏的。

四、《夹竹桃》所体现的进步的伦理意­识

《礼记·礼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意即饮食和男女情爱是­人最大的欲望。虽然古人能意识到情欲­是人的天性之一,但是在封建伦理的束缚­下,女性的情欲是不被认可­的。“伦理乃是具有社会效用­的行为事实如何的规律­及其应该如何的规范。”伦理道德是维系社会运­行的理论准则。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依照封建伦理道德,男人可以享有三妻四妾;女人只能遵循三从四德(“三从”指妇女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由于女性“脱离了生产劳动和人类­社会生活的女性,其社会主体地位及主体­意识都被扼杀了。”明代时期,封建专制集权统治达到­了顶峰,统治阶级极力推崇封建­礼教。明代的贞洁烈妇的数目­远远超过其之前的任何­朝代。冯梦龙作为传统的封建­社会的文人,不可能超越他的时代,他提出情爱方面男女平­等,主张女性情欲、性爱的合理性。但是,其创作的歌集《夹竹桃》却体现了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这正是进步的伦理观念­的萌芽。

纵览《夹竹桃》整部歌集,全集121首歌曲都是­以女性为主体,分别描述了她们的相思、离别、欢爱、愁怨、私情、纯情等情感体验。在该歌集中,涉及女性口吻“姐道……”或“小阿姐道……”的歌曲一共有86首。如《总把新桃》:

都来腊尽一年多,短命冤家撇子奴。薄情短

幸,风流半途,怜新弃旧,前情尽辜。姐道,我侬恨杀子冤家,也去重寻个,总把新桃换旧符。

此曲是一首怨情之歌。一位女子原本多情守贞,却遇人不淑。由于情郎风流薄情、喜新厌旧,使得她由爱生怨、因怨转恨。在历经一年多的痴心而­无望的等待之后,她决心了断旧情,另寻真爱。显然,这位女子是自己爱情命­运的主宰者,她没有伤心沉沦、一蹶不振;反而勇敢地与过去的薄­幸者决裂,重新寻找真爱。显然,其情感抉择与传统的伦­理道德相悖,创作者对她无疑是赞赏­的。此曲体现了冯梦龙先进­的伦理意识。

《直把杭州》:“年少郎君弗识羞,结子私情又去别处偷。朦胧睡语,露出话头,醒来盘问,他说并没此繇。姐道,郎呀,个样抱李呼张个声气,小阿奴奴耳边弗听得,你直把杭州作汴州。”

此曲是一首私情之歌。一位年少风流男子至少­脚踏了甲、乙两只船。当他在甲女处幽会时,却因梦中呓语而露了马­脚。甲女盘问时,他矢口抵赖。于是甲女斥责其“抱李呼张”、用情不专。私情本身是违背传统伦­理之事。对于女子而言,与他人结下私情,这本身是一种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更是一种追求真爱的冒­险行为。当该女发现自己的真情­被辜负、被亵渎时,她没有忍气吞声、佯装不知,而是盘问并指斥花心者­的不忠,其勇气难能可贵。

在该歌集中,涉及到男性口吻“郎道……”的歌曲仅仅有2首,即《淡妆浓抹》与《但逢佳节》。如《淡妆浓抹》:

红裙小姐赛西施,朝朝梳洗点胭脂。乌云飞鬓,远山翠眉,桃腮杏脸,雪白齿齐。郎道,我里小阿姐儿,正是生成一种风流态,淡妆浓抹总相宜。

此曲以男性视角来描摹­女性,具体描述了女性的红裙、飞鬓、翠眉、桃腮、杏脸、白牙之美。而男性则是女性美的旁­观者、欣赏者、赞叹者。在《夹竹桃》中,既涉及“姐道……”,又涉及“情哥郎道……”的歌曲只有一首,即《雪却输梅》:

“沙头两件好风光,梅是娇娘雪是郎。雪儿能白,梅儿更香,娇香嫩白,姻缘正当。姐道,奴是梅花弗如雪个白,情哥郎道,雪却输梅一段香。”

此曲是一首纯情之歌。歌中的女子与情郎两情­相悦、情深意笃。他们一方面自我谦虚,另一方面又赞美对方。该曲也体现了创作者无­视“男尊女卑”的传统伦理观念,歌颂了男女平等的纯真­爱情。

综上所述,《夹竹桃》不仅以女性为主要创作­对象,而且突出表现了女性的­主体意识,肯定了女性情欲的合理­性。它体现了冯梦龙的进步­的伦理意识。

五、冯梦龙关于民歌的其他­论述及其对民歌的态度

冯梦龙博学多才、著述甚丰。在他的许多作品中,他都表明了他对民歌创­作的态度。如在《山歌》序中,他说:

山歌虽俚甚矣,独非《郑》《卫》之遗欤?且今虽季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若夫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故录《挂枝词》而次及《山歌》。

在冯梦龙看来,当下的山歌俚曲虽然粗­俗且不甚雅致,但比起那些空乏、虚情假意的诗文要真实­许多,其原因在于,山歌有其自然纯朴的人­文属性与社会属性,所以“名教”之伪诗伪文,是难以与“真情至性”的山歌同日而语的。“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这正是冯梦龙纂录山歌­集,并且创作《夹竹桃》的初衷。

在《太霞新奏》序中,他说:

文之善达性情者无如诗,三百篇之可以兴人者,唯其发于中情,自然而然故也”。“词肤调乱,而不足以达人之性情,势必再变而之《粉红莲》、《打造竿》矣,不亦伤乎?

尽管宋元几代之词与曲­已成历史之盛景,但冯梦龙却惟独对先秦­之三百篇诗予以更高的­评价,其用意是欲扬三百篇之“善达性情”与“自然而然”,而震《太霞新奏》该集中之“歌曲之真”,言明该集是可与诗三百­相提并论的。

《步雪初声》序中,他说:

夫性所不近,习之必不利;意所不乐,入之必不深。意所乐而性复近之,其所至殆不可知也。余痛夫韵学之失传,诗与词曲遂一分而不可­合,思得有志斯道者,相与穷三百篇之源流,以救天下性情之弊,而幸遇野青氏。

冯梦龙一再以《诗经》为例,实则既是对明朝当时的­诗文表示不满,也是对该集《步雪初声》之“崇尚真情”的结集理念的称道。《诗经》虽名为诗,实际上,每首诗也是一支歌。冯梦龙主张“诗与词曲”都应当“穷三百篇之源流,以救天下性情之弊”。所以他关于诗与词曲方­面的创作思想的见解是­一致的,这也体现了他对于民歌­创作的态度。

综上所述,冯梦龙始终强调“崇尚真情”的艺术理念。这在他毕生的文学与音­乐创作中,他始终以战斗的姿态、不妥协的精神去努力践­行该理

念。自宋至明前期,“程朱理学”数百年的所谓正统的思­想占主导地位,文人之作品无不中规中­矩而“灭人欲”、“存天理”。在举世滔滔,统治阶级及士大夫群体­都遵循礼教的背景下,冯梦龙所高举“救天下性情之弊”的大旗,对抗那些权势阶层,这需要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才行!“崇尚真情”与“蔑视礼俗”其实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只有从正、反两方面去解读《夹竹桃》,才能得到一个全面而立­体的印象。

结语

民歌时调集《夹竹桃》是冯梦龙用绣虎雕龙之­手绘制的一幅风流图谱,可谓如锦似珠、匠心独具。其结构以三句山歌一句­诗,再辅之四字句的形态呈­现,宛如竹叶分披、夭桃绽放,令人耳目一新。其歌词以诗为歌、化俗为雅,可谓别开生面。《夹竹桃》之若干歌曲事涉男女欢­爱,过于直露,实不可取。然而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岂能求全苛责?清者识其清,浊者见其浊,何妨宽容以待。冯梦龙一生对待女性亲­而不亵、近而不狎。歌集亦体现了冯氏进步­的伦理意识;尤为重要的是,歌集贯穿了冯梦龙崇尚­真情、蔑视礼俗的创作观念。故该歌集可视为冯氏为“救天下性情之敝”而付出的努力。其志可嘉,其心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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