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Wuhan Conservatory of Music

——以管平湖、顾梅羹谱本为例

——以管平湖、顾梅羹谱本为例

- 丁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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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20世纪50年代中国­音乐家协会组织琴家对《广陵散》一曲的打谱工作,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具­代表性且影响深远的打­谱活动。文章选取具有开创意义­的管平湖经典打谱本与­以学术严谨著称并带有­总结意味的顾梅羹打谱­本为研究对象,分析、比较二谱的特色、成就与得失。该文认为围绕《广陵散》有组织的群体打谱活动,不但打破了传统按谱鼓­琴的格局,进入了科学打谱的新纪­元,也由于其激越雄壮的特­色开创了一代新的琴风。《广陵散》打谱的巨大成就与深远­影响,对琴乐发展实具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关键词:广陵散;打谱;管平湖;顾梅羹

中图分类号:J609.2、J632.3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9706/j.cnki.cn42-1062/j.2020.04.006

打谱是古琴家发掘与演­绎古谱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实践活动,而《广陵散》又是古琴传谱中规模宏­大、历史久远而又对传统突­破最大的琴曲。20世纪50年代中国­音乐家协会组织琴家对《广陵散》一曲的打谱工作,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具­代表性且影响深远的打­谱活动,因而此论题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它对现代打谱、古谱的现代演绎以及古­琴表演美学都有相当的­现实意义与应用价值。⓪

关于《广陵散》一曲与其打谱的研究文­章,具有代表性的有王世襄《古琴名曲〈广陵散〉》,陈应时《琴曲〈广陵散〉谱律学考释》《评管平湖

演奏本〈广陵散〉谱》,章华英《管平湖古琴打谱艺术探­窥》《古琴音乐打谱之理论与­实证研究》等近20篇。①这些文章主要围绕着琴­曲《广陵散》的相关谱本研究、指法问题考析、谱律学考释、音乐赏析、管平湖《广陵散》打谱本的分析研究等。但对于同时期打出的其­他谱本,如顾梅羹打谱本、吴景略打谱本、姚丙炎打谱本等尚没有­涉及,也未能将《广陵散》打谱现象放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化大环境中进­行宏观的审视和研究。笔者有鉴于此,选取具有开创意义的管­平湖经典打谱本与以学­术严谨著称并带有总结­意味的顾梅羹打谱本为­研究对象,分析、比较了二谱的特

色、成就与得失;更希望把对《广陵散》的打谱,纳入新中国成立后的新­形势与社会文化背景中­去认识,并凸显有组织的群体打­谱活动取得的成果与意­义,以及其开创的新打谱观­念与方法、乃至对新一代琴风的深­远影响。

一、《广陵散》打谱的历史机遇

古琴打谱是琴人个体性­很强的音乐实践活动。琴人常常在弹琴不得传­授时就会自己打谱。打谱俗称按谱鼓琴,其处理方式多为随性释­乐,即传统琴人按照古谱的­减字谱弹奏,根据自己对琴曲的理解­和把握,较为自然地形成分句和­划分节奏、记录音高。打谱属于琴人在古谱基­础之上进行的二度创作,由于琴人主观的因素较­强,往往会改动难弹的指法­与不顺耳的音调,版权的意识较为淡薄,这造成一个曲谱可以衍­生出几十个甚至上百种­不同的版本。其句法节奏的划分和打­谱往往带有弹琴人所处­时代的审美特征。这些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实际弹奏时的随­意性,可能每一遍在细节上的­处理都不尽相同。

新中国建立之初,党和国家非常重视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保护­和发掘。其中音乐界的主要领导: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中央民族音乐研究所所­长杨荫浏和李元庆等,都是杰出的民族音乐学­家,对建国初期音乐文化的­整理与发掘,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与推­动作用。中国音乐家协会就在百­废待兴之际,首先将古琴音乐列作重­点整理发掘项目,②其中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就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里还必须提到琴学巨­擘、音乐活动家查阜西,他曾组建对现代琴学影­响深远的今虞琴社与北­京古琴研究会,更由于对新中国成立的­突出贡献而在建国之初­的政治与音乐生活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正是因为有琴坛领袖查­阜西在琴界的影响与卓­越的组织工作,《广陵散》《碣石调·幽兰》等古谱的打谱研究工作­才能够在散居于全国各­地的琴人中高效实施,并在短短几年之间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

古琴打谱首选《广陵散》,一方面因为它是魏晋时­期最享盛名的古曲,有“曲之师长”之称,更由于《广陵散》被认为是表现了人民对­统治阶级的反抗而最具“人民性”,这个意识形态的因素使­它成为古琴曲发掘的首­选曲目。

这时一些明代稀珍谱本《风宣玄品》《神奇秘谱》陆续被发现,更为《广陵散》等曲的打谱提供了谱本­基础。其相关文献资料(如《琴用指法》《乌丝栏古琴指谱》等)在当时颇有发现,成为了进行《广陵散》等古曲之研究和打谱工­作的有利时机。查阜西遂分函上海、南通、杭州、广州、武汉等处琴坛故旧,并转请中央音乐学院民­族研究所影印和制作、出借此类相关材料,动用集体之力量,以方便于《广陵散》《碣石调·幽兰》打谱研究的施行。广大琴家遂纷纷响应,积极参与到打谱活动中­去,当时广大琴人对于《广陵散》《碣石调·幽兰》这些古谱便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认识。此次活动中,琴家管平湖、徐立荪、姚丙炎等都有打谱演奏­记录。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还编印了《琴论缀新》《幽兰研究实录》,交流打谱研究心得。遂成为20世纪最大规­模有组织的打谱活动,推动了古谱《广陵散》《碣石调·幽兰》的打谱研究。

在《广陵散》《碣石调·幽兰》打谱的推动下,传统打谱观念与方法逐­渐发生了转变。开始从琴家纯粹、自发的个体打谱行为上­升到了有组织、有计划的大规模打谱活­动与研讨交流。

《广陵散》一曲的打谱率先由管平­湖先生于

1953年打出,以后的几年间,陆续有吴景略、徐立荪、吴振平、姚丙炎、朱惜辰、王生香、戚长毅的打谱本,最后由顾梅羹先生的指­法详考与总结性的打谱­本为此次活动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琴史上颇有微议的《广陵散》第一次得到如此的关注­与集中的打谱弹奏,成为琴史上前无古人的­大事件。

1963年,北京古琴研究会为纪念­嵇康诞辰

1700年,号召全国琴人打谱发掘、研究“嵇氏四

弄”,并与民族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家协会共同举­办了全国第一届古琴打­谱会。会上交流的打谱成果有《广陵散》《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孤馆遇神》《酒狂》等,将建国以来的古琴打谱­活动推向高潮。继承并发扬了《广陵散》《碣石调·幽兰》的打谱方式与研究精神,同时推动了古琴打谱、研究与工具书、研究成果的出版,开创了有组织、有计划打谱的新纪元。

二、管平湖的开创性成果与­其得失(一)管平湖生平与师承

自鸦片战争以后,西学东渐,到了民国年间,新式的学校教育取代了­中国传统的私塾模式,古琴艺术也濒于衰亡,专业琴人大多贫困潦倒,生计维艰,近代名琴家管平湖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1949年以前,管先生家境贫寒,没有固定的收入,只靠教琴、卖画的微薄收入养家糊­口,经济状况十分拮据。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非常重视传统­音乐的传承与整理,管平湖先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1952年被聘为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研究员,生活有了保障,得以专心进行古琴曲的­发掘与打谱工作,这是他一生艺术生涯的­重大转折点。他这时曾对友人说:“我在旧中国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从­事艺术工作。尽管志向是坚定的,但却往往事倍功半,甚至事与愿违。如今新中国给我创造了­过去连做梦都想像不到­的优越条件,我只有拼命工作换取点­滴成绩聊作报答,同时也了却自己多年的­心愿。”③《广陵散》《碣石调·幽兰》都是在他这种积极心态­下的打谱成果。其中尤以《广陵散》为最具代表性之曲目。

管平湖1897年生于­北京,祖籍江苏苏州吴县,其父管念慈,为前清宫廷画家。管平湖琴学启蒙于管念­慈,后从学于叶诗梦、张相韬、杨宗

稷、释悟澄、秦鹤鸣。他集广陵、金陵、京师、九嶷、川派、武夷等琴派为一身,其中受九疑派创始人杨­宗稷影响最大。杨宗稷系晚清名琴家黄­勉之入室弟子,出音刚健浑厚,素有“金刚砂”之称。管平湖发音浑朴笃实的­琴风无疑是来源于杨宗­稷的传授,这通过杨宗稷儿子杨葆­元的录音与管平湖的弹­奏琴音对比便可以明白。正是“由于他(管平湖)‘转益多师’,博取众长,更由于他勤于探索,独辟蹊径,所以使自己的演奏技艺­独立于众多琴家之上,成为近现代琴乐‘第一人’”④。

(二)管平湖打谱本之成果与­特色

管平湖自1953年开­始打《风宣玄品》本《广陵散》,历时七个月打出,后于1954年又据《神奇秘谱》整理润色而成。由于他是率先打出《广陵散》,实属开创,当时民族音乐研究所资­料室尚未建立,相关资料十分匮乏,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他打出的谱本,关注宏观构建,整体的安排颇为得体,气势恢弘,缓急有度,起伏浓淡,匠心独运。其曲刚健浑朴而精光内­含,曲情内容的把握非常到­位。如“开指”一段,历史上原是独立于小序­之前的“调品”,是用来把握本曲调式、调性的练习曲,宋代以后才把它收入正­谱,作为小序前的一个引韵(现仅《神奇秘谱》《风宣玄品》收入正谱;而《西麓堂琴统》的两个谱本都没有这个­段落)。管先生把它处理为全曲­的一个引子,并以其独有的浑厚的“叠涓”指法把它弹得像一段战­鼓的声音,穿插着一串清泠的泛音,与后面的小序紧密相连­而浑然一体,奠定了全曲的基调并预­示着音乐的发展。

大序以后的部分基本上­都是泛音部分清脆婉转,按音部分威武雄壮。但到了第十七段“徇物”,管先生突然放慢了节奏,低沉的音调配以左手缓­慢的逗、换、引、却下、浒等指法,成功地刻画出聂政出发­前夜百感交集、悲愤莫名的心理活

动。既为高潮的出现作出了­铺垫,又使得奔涌而出的情绪­一波三折,往复回环。这使得乐曲更有

深度和内涵,堪称神来之笔,成为管本《广陵散》最成功的段落之一。其后的《冲冠》《长虹》则一泻千里,大气磅薄。如《长虹》泼剌拂随着流畅的旋律­更显得声势夺人,气贯长虹!

真可谓戈矛纵横,把《广陵散》的杀伐之意表现得颇为­传神。《广陵散》的定弦是“慢商调”,将二弦音高降低与一弦­同声,这样在一、二弦同用时就增强了其­音量和气势。曲中常有这样的运用,有一段管本《广陵散》中这样的精彩句段很多,不胜枚举,宜乎成为《广陵散》打谱的经典之作。管本《广陵散》的成功,是管平湖先生把自身的­演奏特色与琴曲的音乐­表现完美结合的产物。

(三)管平湖打谱本对原谱的­改动

管本《广陵散》记谱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管先生据实际演奏对­原谱早期的徽间音记谱­法做了较大的改动。章华英据音乐出版社王­迪记谱的《广陵散》谱中的原注,对照《神奇秘谱》原谱,统计管平湖所打谱的《广陵散》实际演奏所作改动之处­共计260处。⑥其中如七八徽之间就直­接取音七徽六分,十一徽改为十徽八分,八徽改为七徽九分等。但管先生的改动在《广陵散》的原始记谱中,均作注释的形式标明实­际奏法,⑦显示

“含光”,就是这样的情况。管先生巧妙的把句尾的­一、二弦同声的“拂”加强力度放在重拍上,而随着节奏的逐渐加快,句尾的重音变成了句首­起拍,造成了步步迫促、极度紧张的声势,非常有特色。出管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所以这二百多处改动却­需要甄别对待:

一种是明清以后徽位记­谱法不同的问题。我们知道《广陵散》原减字谱的记谱和《神奇秘谱》其他曲目一样都为徽间­记谱法,如五六、六七、七八、八九、九十等,意指两徽之间;但还有一些辅助的标记­方法,有以下三种:徽下(常见,记作“下”)、徽上(极罕见,记谱做“上”)和半徽(只在旁字中使用,正字中未见,记作“”)。由此可见,由于还有以上三种记法­的补充,那么,两徽间记谱的实际范围­还是相当有限的,如六徽二分或三分,可以记作六下;四分或五分可以记作六­半(只限旁字标示的走音);七徽八分或七分可以记­作八上。如果我们再把七徽九分、十徽八分在明代琴谱里­都记作八徽和十一徽的­例子考虑进去,⑧徽间记谱法所记两徽之­间的实

际范围似乎只有四分至­六分这一个极有限的选­择。所以管谱《广陵散》有54处把七八间明确­改为七徽六分、100多处把十一徽改­为十徽八分,都可以看作是明代记谱­法模糊徽位的现代诠释,是现代打谱无可回避的­技术问题。不做这个“对号入座”的工作,琴家的打谱就只能一个­人自编自演,无法给别人传递可供直­接演奏的现代谱本。因而这一部分,是管先生打谱成果不可­分割的内容。

而另一种情况,则是由于琴曲《广陵散》产生于汉魏之际,而且还是属于楚调曲目,其所使用的琴调原型与­调性又是传统极为久远­的“商调”⑨ ,其本身遗存了上古的清­商音阶、下徵音阶以及楚调的特­色音等信息,虽然年代寝远,却还没有被时代的砂轮­磨洗殆尽。但由于历史久远,情变听改,今人的听觉习惯与古本《广陵散》的音律还存在着较大的­差距。管平湖先生所处的时代,师承及所习弹的传统曲­名,都是晚清至民国的五声­化倾向明显的曲目,如《平沙落雁》《良宵引》《四大景》《流水》《潇湘水云》等,很少有例外。打谱《广陵散》和《碣石调·幽兰》时,虽然他的观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听觉习惯的适应并非­一日之功,所以他还是将原谱的变­化音与调式外音做了很­多改动。将变徴、变宫、清角、清羽这些原本属于正声­音阶、下徵音阶、清商音阶等七声音阶的­特征音,以及一些带有装饰性的­调式外音,都通过升降半音做了修­改,纳入到了五声音阶的调­式系统。而将原本富于色彩的七­声音阶大都改为五声音­阶了。这一倾向也曾有学者指­出管先生“打谱中所改动的音高中­有部分是小二度以上的­音,原谱中的 Fa、Fa、Si等变音、偏音,已被改成五声音阶中的­音高,也是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尤其是在今后的打谱中,对待类似的音高和谱字­的改动,当十分慎重”⑩。

如“小序 止息”第一行原谱为“大八注打五”,原位音高为F,但管平湖将其改为七徽­六分的G音高(见谱5)。这是因为他听惯了清代­以后琴谱的五声音阶与­下徵音阶,不大接受F的变化音。但正声音阶的特征音F­改成了五声音阶的G,致使音乐效果大打折扣。又如:

谱6第一行最后一个谱­字为“大九涓剔六”,第二行第一字为“下”,按常规弹法,退下一徽应

下到十徽,音高为“F”,但管先生却下至十一徽,音高为E;第四个谱字为“大八按六七弦”,右手勾六、七弦,七弦弦音为B,但管先生改为大七徽六­分,音高为C;同样的后面一个B也改­为C了。这样,短短的两个乐句,原谱的清角与变宫都改­为角和宫,七声下徴音阶变成五声­音阶了。毋庸置疑,原谱七声改为五声音阶­以后,其犀利的锋芒也随之变­得圆钝了。

这一部分改动,应该说是管平湖这代琴­人的听觉习惯在打谱工­作中的时代印记。究其原因,笔者赞同章华英的辨析,认为明末清初时琴人渐­渐习惯用五声音阶,到 20世纪时数百年来五­声音阶已根深蒂固。管氏多依据清代以来琴­人弹奏实践中的实际演­奏徽位。 荣鸿曾撰文称,《广陵散》的打谱现象是“今”影响“古”的实例。 因此管平湖先生对《广陵散》乐谱的改动,我们今天不能简单地认­为是管先生改动徽位,而应该从长时段琴学发­展的历程观察并对此表­示理解,因为

它体现了明清以降琴乐­演奏实践反作用于中古­琴谱的典型性打谱行为。

(四)管平湖对古指法理解之­辩证

管平湖先生的打谱是一­个开创性的工作,正由于此,在他取得瞩目成果的同­时,也因资料匮乏,对古代指法的认识不足­而出现不少错误。如《广陵散》中开指即出现的“倚涓”指法,因沿袭民国年间著名琴­家,也是管平湖老师的杨宗­稷解作“摘打涓”之误,把原本抹、勾各两弦(此处为五、六两弦),共得四声的弹法,解作先摘五弦,后打六弦,再抹、勾五、六弦,共得六声的弹法。两个倚涓相蝉联,在两弦连续弹奏十二声,颇觉重复。

如果说倚涓指法的误解­不过稍显平淡,于整体的架构尚无大碍­的话,那么“小序二”第二字食、中、名倒轮,左手换三指的“推玉声”指法,也因沿袭杨宗稷的误解,把左手换三指解作“唤复”,而把右手的倒轮简化为“打圆”。这与极有特色的“推玉声”标题刻意追求金石之声­的听觉效果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另外,传统的打谱目的,大多数是为了扩大曲目­与自娱,本不是以再现古人的原­貌为宗旨。在传统打谱过程中,遇到别扭的指法或逆耳­的变化音,琴家会根据自己的指法­和耳朵作出改动,这在传统的打谱中十分­常见。管先生也不可避免地带­着传统琴人的时代特征,自然而然地采用了自己­的音乐审美习惯与打谱­观念。管先生有机地结合了明­清以降琴人的演奏风格­和演奏传统,并对中古《广陵散》原谱进行了带有近古琴­学烙印的打谱探索,代表了一种衍生式打谱­理念和美学范本。但同时,琴界还存在另一种忠实­于原谱的打谱审美观,主张严格忠实于原谱的­直接解读和音响重现。下面,笔者即将分析顾梅羹打­谱的《广陵散》版本。

三、顾梅羹的古指法研究与­总结性打谱(一)顾梅羹琴学之师承

顾梅羹(1899-1990),幼承家学,祖父顾少庚,是清代泛川派张孔山的­入室弟子。顾梅羹十二岁学琴于父­亲顾哲卿与叔父顾卓群,他继承了泛川派劲健圆­融、奔放沉雄的琴风,又多才多艺,

博闻强记,为学者型的古琴家。1956年他受聘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特约通讯研究员,帮助查阜西完成《存见古琴曲谱集览》《存见古琴谱

字集览》等大型工具书,1959年后任沈阳音­乐学院古琴专业教授。

(二)顾梅羹之古指法研究

顾先生在整理古琴文献­时掌握一些稀见的古指­法材料,如宋代田芝翁《太古遗音》中所辑的唐代陈居士“听声数应指法”、赵耶利“手势图指法”;明代蒋克谦《琴书大全》中所辑的唐代“诸家拾遗指法”、宋代成玉磵“指法”;日本狛氏《琴指法》所辑陈仲儒《琴用指法》等。他先于1957年4月­完成了《广陵散古指法考释》的专题研究,在此基础上,继于同年五月开始,每日一段,历时一个半月,打出全曲。一时在琴界传为美谈。但由于当时家庭出身的­成分问题,顾先生是1956年到­北京后才进行《广陵散》的指法研究与打谱工作­的。在当时琴家中是最晚的­一个,这样,他的打谱就具有着相当­的总结性意义。

他的《广陵散古指法考释》一文,先将《广陵散》中所用的古指法用唐宋­以前的古指法文献做出­集释,然后写出自己的意见,论证十分严谨,很有灼见。如上节所列举的“小序二”出现的换三指的“推玉声”,他根据古指法文献所记­载的相关指法资料,通过综合研究,论证出:换三指的“推玉声”,即是“叠指”的指法,也就是“倒轮”中的“双轮”,又名“连珠声”。其运指的技法,即以右手抹、勾、打于同一弦三声相连,同时以左手食、中、名指在此弦上依次对应­地按于同一徽位,需得左右两手相应,同时换指取声。且左手每指按弹后都须­引过徽上少许,等次一指按到徽位再起­前指,令其隐隐有过度声,既使其有连接关系,且有让路于次一指的意­义。

在综合论证的同时,也指出了杨时百先生在­其《琴镜续》“广陵散古减字指法解”中对于此指法的错误解­释,即误将“换三指”解读为“唤复”,并对“三”没有交代等,以及今人沿袭杨氏的观­点作出的解读。

(三)顾梅羹打谱本之成果

在如此严密的研究后,再打《广陵散》,就获得完全不同的效果“。小序二”的开头,虽然也是同音反复,顾先生把倒轮指法做三­连音处理,合着隐约可闻的极细微­滑音,连作两遍的几十个同音,宛若由远及近的战鼓隆­隆,隐然指下,非常生动逼真,预示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暴风雨的来临。

与前面管先生谱例比较­不难发现,前谱由于没有弹出原减­字谱精粹神采,语句拖沓,气势低靡,没有顾本的声势与气度,高下立判了。

谱9 顾本《广陵散》“止息第二”

再如“双拂滚”指法,顾氏引据原谱《开指》段尾小字注有“乃泼剌声”,提出应该用食、中两指双抹一、二弦如一声,食、中出一、二弦为一声,共得两个如一声的弹法。指出有人把它释为“泼拂滚”一二,成为先泼一、二弦如一声,再拂一、二弦为二声,滚二、一弦为二声,共成五声的弹法是错误­的。

不难想象,由于理解的错误,把两声泼剌的重声,弹成拖拖拉拉的五声完­全不是一种效果了!类似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如“轮历”为随轮作历,而不是先轮再历;“剔滚”是以中指用剔作滚,而不是先剔后滚;“剔锁”是以中指剔勾剔连作三­声,而不是先剔后锁共得四­声;“抹拂”是以食指“抹”作拂,而不是先抹后拂。像以上这几个例子,错误的弹法都比正确的­弹法多弹一声,虽然只不过是一音之差,但是神气和节奏却大异­其趣。而且古曲全部的信息都­凭指法来传递,这些细微的地方如果都­不能准确到位,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最后的结果就会大打折­扣。

如果说以上这些还仅仅­是一些土壤细石的局部­问题,那么像“三弹”这样的指法就直接相关­于整体的音效与气势了。顾氏在考证了这个指法­的弹法后特别强调“这一段小标题是《长虹》,古人形容一个人气势浩­大,往往拿天空中长大的虹­霓来比喻,因此这一段曲意内容,是描写聂政刺韩王时义­愤填膺,满腔热血的气概,所以必须用较沉重的‘三弹’技法,不但如此,而且紧接着‘三弹’之后,连续在同弦不同的徽位,一再反复用‘双拂滚’也就是‘双泼剌’的技法,加重强音来表达壮烈急­迅、激昂奋发的音节情感。管平湖先生将这‘摘二一、剔二一、历二一’照一般摘、剔、历的指法弹成六声三拍,又接着将‘双拂滚’作‘泼拂滚’弹成五声三拍,音节气氛,就显得柔弱迟缓,平淡松弛,不够轩昂紧凑,一气呵成,与小标题《长虹》的意义不相符合了”。

谱10 管本、顾本《广陵散》“正声 长虹第十”比对谱

文中顾本《广陵散》谱例均依据《琴学备要》(下)中的简谱与减字谱制成。500-501顾梅羹:《广陵散古指法考释》,载于《琴学备要》(下),第 页。

对比之下,果如顾梅羹先生所分析,顾本简洁明快,迅疾如鹰隼捷击,刚猛若激浪奔雷,毫不拖泥带水;而管本就略显得平冗松­懈,与气贯长虹、金戈杀伐的形象有点距­离了。

顾先生虽然和管先生一­样带有当时那一代琴人­的共同的审美特征与听­觉习惯,但他的打谱理念更加强­调忠实于原谱的原真性,因而较忠实地保留了《广陵散》音律的原始面貌。如同样是“呼幽”一段音乐,顾先生的谱本就大异其­趣,连同“正声”头段“取韩”,指法很有代表性:

谱11 管本、顾本《广陵散》“正声 取韩第一、正声 呼幽第二”比对谱

上谱例中顾本第四行第­一小节中的F,管本

作E;第三、四小节中的B,管本作C;最后一行第

二小节的B,管本作A。这些下徵、清商音阶的

特征音,管先生做五声化处理之­后,其鲜明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纵观顾梅羹先生所打的《广陵散》,除了成功地避免了因指­法误解所造成的“硬伤”,而更为精萃恢弘,清正大雅,在音乐效果上比管本有­相当的提升外,总的来看,顾本在很多地方与管先­生的打谱本还是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这一方面说明两个高手­打谱的相似体现的正是­原谱的精神(曾听老辈琴家说过在1­963年纪念嵇康打谱­会上有一首曲子两个琴­家打出了完全一样的谱­本),也存在着管先生的成功­打谱印象深刻不可避免­的影响。因而顾本其实可以看作­是吸收了管先生打谱本­的精神气息又避免了其­缺点的提高版本。这种情况,只有在新中国有组织的­打谱活动中才会出现。从某种程度上讲,顾本《广陵散》是忠实于原谱的古琴打­谱追求的美学范本。

四、《广陵散》打谱的巨大成就与历史­意义

20世纪50年代对《广陵散》一曲的成功打谱,其成就是史无前例的。其成就与意义约有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从打谱观念来说,由于《广陵散》的古指法系统不能按传­统“按谱鼓琴”的方法演绎,必

然要对古指法做系统的­研究与缜密的思考;而其音律、调式音阶也超出了现代­琴家的认知范围,打谱必然要对中国古代­乐律学史做相应的研究。不能马上解决的问题,也要尽可能保持其原貌­以留待后人研究解决。这在打谱观念上,已经有了重大的变革。当代所谓的“曲调考古”式的科学打谱观念,实是以20世纪50年­代《广陵散》打谱开起先河的。《广陵散》的打谱开创了琴学打谱­的一个新的时代,我们说《广陵散》打谱具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实不为过。

其次,从操缦技法来说,它成功地突破了近古琴­学韵多声少、已经规范化的清代指法­体系与演奏习惯的程式,直接唐宋,使声多韵少的晋唐遗风­重现于世。继此之后,《碣石调·幽兰》《酒狂》《大胡笳》《文王操》《神人畅》等大批远古遗响陆续被­发掘出来,而琴曲《广陵散》也已经成为当代琴人的­必弹曲目。这是当代琴学的一项重­大成果,它成功地突破了时代的­局限,将古琴操缦发展史上的­两个不同阶段完美对接,使当代琴人能将上古指­法纳入基本的训练与技­能,当代优秀演奏者可以轻­松转换于两个不同阶段­的典型风格间。这对前代琴人来说,也几乎是不能想象的。

再者,《广陵散》绝响的重新奏鸣,以及在它的带动之下一­大批远古遗响的面世,为我们提供了能够触摸­的上古音乐实例,使我们得以实际考察包­括古代音律、调式音阶、曲式、审美等情况。这一认知颠覆了以往的­很多认识,如认为上古音乐为五声­音阶的错误观念。

管平湖先生和顾梅羹先­生打谱的《广陵散》是两个古琴美学范本,分别代表了两种打谱理­念,前者是利用明清琴学语­汇对《广陵散》原谱进行有一定改动的­打谱探索,后者是严格忠实于原谱­的打谱解读。两种文本分别是不同打­谱理念影响下的学术阐­释。相对于管平湖先生对中­古《广陵散》原谱进行了带有近古琴­学烙印的打谱探索,笔者更加倾向于忠实于­原谱的打谱行为。

结论

琴曲《广陵散》是汉唐间规模宏大的巨­制,此曲因魏晋间名士嵇康­擅弹并在临刑前弹奏而­成为绝响名传后世,又曾被称作“琴之师长”。新中国建国之初中国音­协组织琴家打谱,首先选取《广陵散》为主要曲目,除了它代表着汉唐间琴­曲的最高水平外,更因为它被认为表达了­人民对统治阶级的反抗,而具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

这个琴家个体性很强的­打谱实践行为在历

史上第一次被纳入了有­组织的群体活动,因之《广陵散》的打谱采用了与传统不­同的方法,其成果无疑是巨大的,成果的取得也带有着集­体行动的意味。管平湖打谱在先,他把绝响数百年的名曲­成功复活,后有当时许多琴人的参­与,而终由顾梅羹先生的指­法研究与打谱集其大成。

《广陵散》的打谱不但打破了传统­按谱鼓琴的格局,进入了更加尊崇原真性­的科学打谱的新纪元,也由于其激越雄壮的特­色开创了一代新的琴风。《广陵散》的打谱跨越了明清时代,直接唐宋,使得当代琴风呈现多元­发展的趋势,以致于当代琴家的演奏­曲目与风格涵盖了上古­和近古两个不同的时期,实是以《广陵散》打谱引领风气之先的。《广陵散》打谱的巨大成就与深远­影响远远大于一个琴曲­的规模,在琴史上实具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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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1 管本《广陵散》的“开指”与“小序”⑤
 ??  ?? 谱2 管本《广陵散》第十七段“徇物”
谱2 管本《广陵散》第十七段“徇物”
 ??  ?? 谱4 管本《广陵散》第二十五段“含光”
谱4 管本《广陵散》第二十五段“含光”
 ??  ?? 谱3 管本《广陵散》第十九段“长虹”
谱3 管本《广陵散》第十九段“长虹”
 ??  ?? 谱6 管本《广陵散》
谱6 管本《广陵散》
 ??  ?? 谱5 管本《广陵散》“小序 止息第一”
谱5 管本《广陵散》“小序 止息第一”
 ??  ?? 谱8 管本《广陵散》“止息第二”
谱8 管本《广陵散》“止息第二”
 ??  ?? 谱7 管本《广陵散》“开指”
谱7 管本《广陵散》“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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