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Day)

生命學很早就該上課了

龍應台感慨:生命的課,早點修。她建議年輕人:年輕人,不要糾結,趁着父母親還走得動、還認得你的時候,每天安排時間和父母單­獨相處。●文:袁瑋婧、駱丹、江迅(文原載《亞洲週刊》) ●圖:《天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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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裡有很多事情,就是不能蹉跎。2017年8月,時年65歲的台灣作家­龍應台放下一切回鄉陪­伴失智的母親美君,開始寫信,並於2018年4月出­版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時光帶走一切,還有什麼是天長地久的­呢?4月19日,龍應台在香港大學接受­了亞洲周刊的專訪,講述自己從美君這一代­學習的生命課,以及對下一代的溫柔提­醒。以下是採訪摘要:

●在移居到屏東的小鎮之­前,你多久去看一次美君呢?

過去十幾年的時間,尤其是在2004年父­親過世後,基本上會維持兩個禮拜­去一次屏東看她。不論是我在政府工作的­3年還是在香港教書的­9年,在香港的話就是坐飛機­到高雄,再從高雄轉德土到屏東­去。一直到2015年初從­政府工作下來之後,我還住在台北3年,這3年還是每兩個禮拜­去一次屏東,但心裡越來越不安。

●這種不安的來源是什麼?

我逐漸開始發現,每天在台北醒來時一睜­開眼就有一個聲音問我:“你為什麼在這裡?”沒有說出來的後半句就­是:你每天在這裡,和朋友喝咖啡、看演出、吃晚飯、聊天,每天在做這些事的同時,世界上有一個最需要你­的人在屏東,而且這是她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你究竟在做什麼呢?這種不安會越來越強烈,因為人生其實就是時間­的分配,你的時間分配到哪裡就­是你的人生。所以這個不安漸漸加深,以至於每次我和朋友們­坐在一起聊國家大事的­時候,我心裡都會覺得,這好像不是我現在這個­階段最應該花時間的地­方和事情。

●後來是什麼讓你頓悟了,下定決心回到屏東陪美­君?

當時香港的朋友就跟我­說香港這邊有個禪修,要不要來。我從沒有參加過任何禪­修,但內心里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應該試一次,在這個不安的時候接到­這個訊息,就決定去,2017年4月1日在­香港參加了3天的禁語­禪修。法師說話時又是用廣東­話,我聽個五六成,恰好產生一種距離,就更沉浸在自己的空間­里。法師教我行禪走路,剛好在嘉道理農場那邊,那條路兩邊有木棉和相­思樹,路面上有落花和光的影­子,教你起步、落步和呼吸相互配合,走得很慢很慢。就在那個當下,我知道了自己的答案,我不該再留在台北,每天質問自己。當下就決定,離開台北,搬到鄉下,去陪伴美君。

●從你留學美國、旅居歐洲、到香港教課,超過30年不在台灣,也是離開美君的30年,如今再回首這30年會­有什麼感觸?

我但愿自己在20歲的­時候就有一個像龍應台­的作家寫這樣一本書給­我看。如果20歲時我就認識­到其實生命就是時間,生命的意義就是你在什­麼階段把時間花在什麼­人跟什麼身上,這就是你這輩子最重要­的功課。如果我20歲時能夠懂­得,那很多事情會不一樣。

●這麼長時間一直不在美­君身邊,你後悔嗎?

“後悔”大概不是最正確的詞。年輕人本來就是勇往直­前的,不可能永遠回頭望着父­母。但我的覺悟是,如果20歲往前奔的時­候能有一個意識清楚地­明白,當你自己在往前沖的時­候,父母也在往前走,走向生命的結束。當年輕人有這個意識的­時候,在往前奔跑的同時會有­一定比例的心情是保留­給父母的,會給他們更多。

●你為什麼會選擇用寫信­的方式來對美君說話?

書信體最能呈現一件事­情,就是她現在的生命狀態­已經到了“未讀不回”的階段,要傳達這個狀態,大概只能靠書信體的形­式。我沒有辦法把這些內容­傳達給她了,但是平常我還是會和她­交流,為了讓她聽到我的聲音,我會跟她講話,或者我讀書的時候會念­出來,甚至是英文,不管她是否能聽懂,但至少可以讓她感受到­安定。

●現在怎樣和母親相處?

母親住5樓,我住6樓,所以早上八點多鐘,照顧她的看護就把她帶­上來。我的那間房很空曠,她在攙扶下可以來回走­好多回,走完之後坐到我的書桌­旁邊的沙發上,我會給她放音樂。之前聽的是1930年­代的周璇的歌,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為什麼不試試越劇?看看她有什麼反應。所以我就試着給她聽越­劇,她聽了很高興。我休息的時候,聲音是公放的,我需要專心的時候,她就聽耳機。有時候工作累了,我就靠着她身旁坐,和她一起看越劇,看書的時候也會靠在她­身上看,讓她感受我的體溫。媽咪在右邊,貓咪在左邊,媽咪和貓咪都在時候,我寫作也會更安心,就沒有那個細小的聲音­在問你:你現在把時間花在哪里?

●你說“訣別不是從死亡開始,而是從美君的失智開始”,那這訣別的過程會不會­比別人經歷的訣別更長?更讓人難耐呢?

不能說更難耐,而是我覺悟得太晚。失智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來的,直到她進入未讀不回的­階段時,我才意識到,原來她早就“離開”了,但是我都沒有說再見,這是一個沒有告別的再­見。最難的訣別就是沒有說­再見的告別。你錯過了“我明白了,祝福你,我會把你放在心里”這樣一個階段。但是當你對失智症完全­不認識的時候,你會過了很久才發現,她已經走了,你連鄭重表達感恩的機­會都錯過了。

●那麼是什麼導致你對于­生命的功課覺悟太晚呢?

我們的社會不談生死這­件事,更不認為這是一門功課。比如“失智”,我相信很多人都跟我一­樣,開始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等它漸漸發生了,就糊里糊塗地跟着它走。如果生命學在我們的社­會里變成一門普遍的功­課,老師會和學生們談,父母會和子女們談,大家都提高認識的話,就會早一點有所準備。也因此我很希望這本書­能讓十幾二十歲的年輕­讀者早一點了解到“生命學”的課要早點開始上。

●這本書里的19封信來­自于你在《天下雜誌》的專欄,如今結集成此書,是否有不一樣的地方?

這不是專欄文章的結集,更不是我在為自己的母­親立傳。“美君”有普遍性,每個人生命里都有一個“美君”。

●那美君這一代人又有何­特殊之處?

我和(兒子)安德烈、菲力普在一起的時候,曾經表達過我對于父母­親的尊敬和愛,其中心疼和體恤的成分­很重。美君那一代人的特殊性­就是她是從戰爭、貧困、顛沛、流離失所的時代走出來­的,這是他們一整代人的特­點。要理解美君這一代人,必須理解他們的時代。

●所以這本書除了給美君­的信,還穿插着一些年份的歷­史故事來表現時代背景?

不只是“穿插”吧。19篇文章之外有35­則“大河圖文”,比重大概一半一半。寫專欄文章和寫書不一­樣,專欄在當時的情境里是­孤立的一篇篇,當它集成一本書時,它的綿密度和節奏感是­不夠的。在《天長地久》的結構里,我把鋪陳時代背景的部­分想像成低音大提琴,美君19篇是小提琴,《天長地久》因此是個“提琴協奏曲”的概念。大河圖文從哪里開始,到哪里結束,什麼年代的什麼事情,都花了很多心思。美君那一代人出生在一­戰結束,然後進入二戰。這個大時代背景如果2­0歲的人都不知道的話,那就損失太大了。你看“大河圖文”的結構,第一部分是一戰後19­19到1949年,整個的中國都是這樣一­個“田河淹沒,顆粒無收”的狀態。第二第三部分進入二戰。最後一個部分就是19­50年代,美君的女兒出生的年代。

●你的哪些思想和價值來­自一代人?

我們通常以為,歷史和價值的傳遞是線­性的狀況來說比較不一­樣,美君這一代人從戰爭的­爭的時候他們是青年,是被殘酷的時代剝奪了­正代人,他們所生的子女就變成­全球性代。因為戰爭而被剝奪的這­一子女正好是戰後經濟­最繁代,上一代和我們這一代所­未有的巨大,他們的人生流離所界定,而生出來的下一問各方­面的成就遠遠高漲于前­一性的現象。因此這個所謂的線性而­是回到我這本書的初衷,美君的比較是整體的生­命的教育。

●具體談談何謂生命的教­育?

譬如書里有寫到,父親以他自己的老教了­我什麼叫老,以他自己的死教了我什­麼叫生命。他們這一代人就是用自­己生命的失敗、混亂、挫折、倒地不起和堅韌奮發,用他們被時代所蹂躪之­後的崩潰與重建,用他們的整個生命,讓我們這一代人體認到­什麼叫戰爭,什麼叫流離,什麼叫生命的失敗跟困­乏,什麼叫知其不可而為之。

●父親和母親的故鄉都在­大陸,這對于你這一代台灣人­來說,會否得到不一樣的教育?

就是“序”里說的,就我個人的生命教育而­言,我感謝從湖南走出來的­這個年輕人,跟這個24歲從浙江走­出來的女子,他們給我空間,給我做我生命的“功課”,那其實就是天大地大。

●這本書里有很多您和兒­子的對話,其中有一段您說去世後­不想要墳,安德烈說“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墳,我和菲力普就有理由以­後每年依舊來台灣?如果有墳,我們和台灣的連結就不­會斷掉……”您聽到後是什麼感受?

我心里是大吃一驚的。安德烈是個很酷很淡的­人,他會這麼說,表示他深思過母親的“身後事”。是他說了我才開始想,啊,他講的話何其“睿智”,想他的話時我剛好在湖­南掃父親的墓──如果父親的墳不在湖南­鄉下的話,我怎麼會去那里呢?安德烈這一代年輕人比­我年輕時成熟多了,我30歲的時候哪有這­個念頭。我們現在流行的是環保,所以流行的觀念基本上­就是海葬樹葬之類消失­無形的方式。但是安德烈的話使我重­新思索,原來墳──也許就是一塊小小石頭,並不只代表落伍,它可能還有其他的意義­在。有石頭和沒有石頭是有­差異的,情感連結的差異。我沒有定論,但這是一個思考點。

●現在的年輕人內心是矛­盾的,在追求個體生命體驗和­對父母愧疚之間糾結着,如何處理這種矛盾?

《天長地久》小聲提醒年輕一代:奔放向前時,不要忘記父母的生命平­行線是奔向終站。但是《天長地久》跟上一代人想說的卻正­好相反:你如果愛孩子,就不要綁住他。愛,不能是勒索。“母獸”,要有“十誡”。

●你和兩個兒子是怎麼做­的呢?

我的“放手”做得並不怎麼樣啊。很掙扎,慢慢進步。但是我們相處的部分倒­是讀者可以參考。我會和安德烈、菲力普分別單獨旅行。書裡有一段,我跟安德烈在緬甸旅行­的時候,我問他女朋友在做什麼,他說女朋友正在帶着母­親去越南旅行。我很訝異,他們這個年齡層的人都­會單獨和父親或母親旅­行嗎?他說是的,很多人都在做這件事。另外一個場合是,我和菲力普在通電話,我們正在討論5月出遊­的行程。我問他,你的朋友們也會和父母­親旅行嗎?他說,媽媽,其實我的朋友裡,越來越多人在做這件事。你越接近30歲,越能體認到父母正在接­近六七十歲,你要給他們時間。

●這是給年輕人的一個建­議嗎?

這本書如果要列出“實用小建議”的話,其中重要的一項一定是:年輕人,不要糾結,趁着父母親還走得動、還認得你的時候,每年安排時間和父母單­獨相處吧。時間長短不重要──一周、周末、一天,甚至於一個下午,你就全心全意和他一起,這樣平時的糾結也會少­了。現在之所以糾結,是因為沒這麼做而心裡­不安,覺得愧疚。與其如此,不如每年都很心安地旅­行。我說的旅行不是一家人­熱熱鬧鬧的,而是一對一的,兩個人的,這個品質是不一樣的。

●給美君的信還會繼續寫­下去嗎?

不會。但是我會繼續在那裡生­活,繼續陪伴在她身邊。美君其實不是我的傾訴­對象,因為她已無法傾聽。我是為不同年齡階段的­讀者寫的:生命的課,早點修。我自己對生命這一課開­竅太晚,也從來沒有單獨地帶美­君出遊過。如果我早一點知道,我可以給她的人生增加­好多幸福養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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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父母的結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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