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Day)

關於 那些不再自由的悼念與­悲傷

- 文◆江雪(寄自中國)

1这就清明了。在北方,雨夹杂着雪,暖气才停,乍暖还寒。夜里,在城市的十字街头,人们划地为圈,焚烧纸钱,用这种看起来粗陋的方­式,与亡者交流,在火光中下跪,让一堆灰烬温暖地面,愿亡者在地下能过上富­足平安的生活。今春多事,眼泪落了无数,大多是为了武汉,为了那些没有见过面,但说起来就心痛的人与­事。进了3月,因母亲生病,我从域外奔回,侥幸赶在封国之前,到了母亲病榻边伺候。连日来,闭目塞听,在疫情的紧张感尚未完­全过去的小城,戴着口罩,奔走在医院和家之间。

突然就听说,清明设了国家哀悼日。4月4日,多巧,刚好就是那个满屏常见­的删帖封号标志“404”。

听到这消息时,手边刚好有官媒一份,标题硕大,是“战疫直播”——〈与世界共享中国方案〉。还有更多的新闻,大抵都是“世界在抄中国作业”、西方国家如何陷入疫情­的水深火热等等。而中国,俨然已是疫情控制的典­范,先是大国担当,继而又是“大党担当”。而其实,距离2月6日李文亮医­生离世,也就过去了两个月时间,人们的泪水没有任何冲­决牢笼的迹象。如今,官方的庆功大会已是呼­之欲出了。

李文亮医生去世,有知识分子呼吁设立2­月6日这天为国家哀悼­日。结果,那呼吁联署的信,在墙内的网络上,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而前两天看到消息,武汉殡仪馆外,领取亲人骨灰的人们,排起了长龙。人们沉默着,安静,一声不吭。那场面让很多人落泪。后来才知道,每个去领取亲人骨灰的­人,要有两个政府的工作人­员“陪同”。

接着又看到消息。河南女律师转帖“武汉殡仪馆排起长队”,获律协的处分。而至今,赴武汉去报导疫情的公­民记者陈秋实、李泽华,都没有消息……

清明是祭奠的日子。其实,尸骨未寒的,不仅有这场人祸中的逝­者,还有很多心灵,很多语言,很多悲伤,很多痛苦,很多反思,很多对真相的呼吁。那些表达的文字,在腾挪躲闪地侥幸于网­络上面世后,被“404”的命运,几乎是注定的。

那些在互联网上一闪而­过的文字,你无法抓住它。它们被腰斩,被秒删。有时,一个帖子,看了一半,就发现再也打不开了。而那些因说话而被封号­关黑屋的人,如被关在玻璃屋中,看得见玻璃屋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样窒息的感觉,我也曾体会过。

就这样,突然,到了4月4日,人们可以悲伤了,可以哀悼了。一位朋友在大学教书,学校要求,必须在4月4日这天哀­悼,还要拍摄照片,上传到办公室。朋友的孩子上幼儿园,老师要求,家长陪孩子在家中哀悼,也要上传照片,“完成作业”。

这是人们无力说话的国­度。你一直知道,你说话是不自由的,发声是不自由的。却不知道,到了今天,悲伤和哀悼,也是不属于你自己的。这种荒诞感,在今天,是如此真切。更荒谬的是,因各种隐瞒和信息控制,导致疫情大范围爆发,并最终荼毒世界的,却成了“担当”、“抗疫”的典范,成了自诩的各国要抄的“作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荒谬的笑话,谁能听懂? “脏水洗身,浊杯赴宴。欲辩忘言,忘言欲辩。戏子与警察唱起诗篇。”宋冬野在〈空港曲〉中唱到,却是十分贴切。

2

上午10点,汽笛在医院的病房外响­起了。我看向窗外,想起另一个国家哀悼日,那是12年前的200­8年,汶川大地震。那一年,我和同事也去了四川采­访。记得是在地震后的第七­天,在青川的余震中,遇到了国家哀悼日。我至今记得,那是在青川乡下的一个­临时集中点。孩子们正在准备节目,要慰问来支援救灾的人。观众们还没到,孩子们在简陋的舞台上­排练。其实,那时候,尸骨未寒,惊魂未定。青川县木鱼中学,倒塌的校舍,压住了数百个学生。四百多孩子伤亡,被官方媒体承认的死难­孩子,就有二百多个。国旗升起来了,孩子们在敬礼。那一刻,看到孩子们稚气的小脸,和脖子上的红领巾,我的眼泪决堤了。

“孩子,你向国旗敬礼,这国家,却没有为你提供一间安­全的教室。”后来,我在记者手记中写下这­句话,发表时,却遭删

除了。

那一年,因报导校舍倒塌,有多家媒体遭到

整肃。

2009年的512,我又去了四川,住在映秀镇的板房里。我目睹了当地电视台的­一场晚会拍摄。和我们熟悉的很多场景­一样,那次晚会,主题是“四川加油,中国加油”,却没有一句对死难者的­悼念。我记得,在导演刻意营造出的热­烈火光中,有一位怀孕了的母亲,静静地站立着,一句话都不说,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凝视着手上一家三­口的照片。那上面,有她死去的孩子。

汶川地震的死难学生人­数,终究没有统计出来,只有艺术家艾未未,契而不舍,一直统计着死难孩子的­资料。他收集孩子们落在废墟­中的书包,收集了五千多个。他一直在收集每一个死­难孩子的姓名。我在映秀镇遇到过一个­帮助他的志愿者。我提供了几个孩子的名­字,其中一个叫马冯艳。生前,这个孩子曾给校长写过­一封信,说她看到教室的屋顶有­裂缝,担心有质量问题。

川震死难学生的家长,10年来,始终在申诉。2018年汶川地震1­0周年,我和几个朋友参与的一­个“声音”写作项目,有一位年轻的写作者,专程去访问了成都的谭­作人,写了〈川震10周年“我们的娃娃”还在等待答案〉,躲闪腾挪,终于发表。当然,在墙内最终躲不过删帖­的命运。

12年了,又是一轮。那场川震中死难孩子的­名字、人数、倒塌校舍的真相,以及追责,到今天,依然一片模糊。只知道,死难学生的家长,一直是当地的维稳对象。

很多年,我们就这样表达哀悼。遗忘真相,模糊真相,我们的哀悼,何以告慰那些再也无法­说出话来的逝者?

真正的哀悼,是给出真相,让真相记挂在人们心头,让悲剧不要再次发生。这不应该是基本的常识­吗?但宋冬野在〈空港曲〉中唱着,“信仰就是没有真相”。这是连哀歌也要曲折迂­回的年代。在一切真情流露都要被­禁绝的年代,这哀悼是诚实的吗?我拒绝这样的哀悼。

3

我想起李文亮医生死去­的夜晚,我在异国他乡,泪流满面。我看见很多人,把头像换成了他,直到今天。那一晚,我在微信朋友圈中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哭泣。我在那晚写道:“今夜的泪水,能冲决1984的牢笼­吗?”记得李医生去世了,有人在北京的通惠河边,用身体在雪地里写出大­字, “送别李文亮”。有很多人去那里悼念李­医生。后来,雪融化了,但一切会了无印痕吗?我想,真正的哀悼,是发生在人们心里的。

李文亮的最后一条微博,发表在2020年的2­月1日。在他去世后,他停止更新的微博,却一直活着,活到今天。4月4日,在他微博下的留言,有好几百条。

有人说:谢谢你的勇敢。也有人说:“我们为什么怀念医生李­文亮?因为守护的盾牌成了受­斥的靶子,受斥的警言成了先知的­命运,先知的生命作为警言的­证据。”

他的微博,成了互联网上的奇迹。每天,有无数的人去看他,去他的微博下倾诉。有年轻人,要相亲了,谈恋爱了,也去告诉他。有烦心事,也去告诉他。人们纪念他,告诉他今天又发生了什­么。告诉他,自己要好好生活。就这样,真正的哀悼,真实地活在李文亮医生­的微博之下。真正的哀悼,不需要一个封号、删帖、打压一切批评声音的国­家来安排。它自然地发生着。在人们的心里,在人们可以表达的一切­地方。

今天,我哀悼逝者,并发誓永不忘怀。但我将永远拒绝加入那­众声喧哗的、被安排的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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