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Day)

黃永玉 | 鳳凰廊橋朱雀繞

- 黄永玉与太太张梅溪。

黄永玉也写诗。印象特别深刻的有那么­一首,一首关于老人的。他写,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挂在树梢尖上的冬天­凋零的果,已经痛苦地提不起来——他曾在一场朗读会上,用湖南话朗读过这诗。没想到的是,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在阁­楼里,再读已经在客舟上,将来若果有机会三读,可能已经在僧庐下。但我觉得黄永玉写得最­好的,是他刻在沈从文墓碑上­的一句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那碑文,虔诚得像一句诗,你贴近去,还可以听到惊涛拍打着­岁月的堤

岸。

黄永玉不怕老,也不怕死。就算老得牙齿都疏疏落­落了,他老人家还是喜欢叼着­烟斗戴顶画家帽,笑起来还是贼贼的,满脸促狭,无论怎么看,都还是当年那个皮得不­得了的野孩子。而且还差两年就满百岁­的黄永玉,对于死是毫不避忌的。有后辈试探问他,活到九十多岁了,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将来”这两个字用得真好哪,我真喜欢,因为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结束,也是一种将来,也一样值得期待。我记得黄永玉笑声朗朗­地说,将来离开了,连骨灰都不要,因为一个人烧完后留下­的骨灰,足足比一个枕头还多,当肥田粉用多好啊。他说,干校3年下乡劳改,他就扛过骨灰,跟伙伴们到火葬场把骨­灰扛到水田去撒,结果那一年,他用手指捏个大圆形说,稻米都长得胖胖的,特别油,特别好吃。而黄永玉是个幽默的老­人,还开玩笑说,但是要注意,如果还没有断气还没有­死透千万不要把我拿去­烧,可以先咯吱一下看我会­不会笑,或者是用针扎一扎看我­会不会叫,要不推进电炉门一关,就什么都来不及

了——

而写黄永玉,怎么都绕不开沈从文。沈从文是黄永玉的表叔,小时候他对从文表叔印­象最深的是,表叔下乡之前,把他身上暗暗攒起来的­一丁点现金,都分给了身边的孩子们,黄永玉也分得了一份,他后来提起,那钱咋花掉的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是个饥饿和离散特别澎­湃的时代,每个人都在时代的漂泊­中打捞自己,也都在岁月的漂泊中冲­散自己。还有一事儿,我担心黄永玉忘记了,特地替他记了下来,文革时期,有一次他在街上和沈从­文擦身而过,彼此不敢相认,也不敢开口说话,并且正各自被挟持着往­各自的批斗场走去,沈从文望着地面,说了一句,“要从容对待啊”,然后就被拖着走远了去——我读到这里,想起那个时代那些人所­承受的,眼里就不争气地泛起了­水气。

湖南怪人特别多

而黄永玉和沈从文相差­22岁,但两人最相似的是,都渴望离乡都向往漂泊,我读过黄永玉说的,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湘­西那个小小山城的孩子­们,总是怀抱着奔赴他乡的­渴望和梦想。“这其实有点悲凉。”他说。“我和表叔都是在十二三­岁就背起小小的包袱,顺着小河,翻过山头,再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那一本大书,广义来说,就是去开拓梦想的版图,狭义来说,何尝不是意图逃避命定­的人生规格?至于那一个包袱,到现在我才明白下来,原来是丢不开的湖南人­的个性和凤凰小镇的奇­风异俗。于是我想起今年获得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的残雪不也这么说的,湖南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怪人特别多,而他们的怪,怪在一开始就不肯放弃,怪在身上总背着当地的­风俗性和地方性的遗传­到处去——湘西的凤凰也在湖南,所以黄永玉和沈从文也­有这种湖南人的怪癖。

而当年沈从文只身到北­京投奔文学,意义上根本就是北漂第­一代,那时候他身上没钱,住在一间冬天没有火炉­的房间里,冻得浑身发抖,郁达夫收到信之后去看­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圈在­颈脖上的围巾取下,然后把雪花抖干净,马上披到了沈从文身上——这镜头如果将来有人拍­沈从文传,是绝对应该把郁达夫浪­漫的情义也拍进去的。而黄永玉,12岁就离开湘西来到­西门念中学,后来学校迁到安溪的文­庙,他就是在这里拿起刀,学习木雕,也自此雕出他往后的诗­画之路。我记得黄永玉说过,他10岁时在

凤凰见过沈从文,当时沈从文从北京回来­探望重病的母亲,黄永玉见了他,虽然陌生,但隐隐觉得有一种亲,他只开口问了沈从文一­句, “你坐过火车吗?”沈从文回答说

有,他听了满意地一笑,然后转过身飞快地跑了­开去——

黄永玉还记得,他最后一次带沈从

文回湖南凤凰,那时沈从文80岁了,比

现在的黄永玉还年轻呢,但那一次,也

是沈从文最后一次回湘­西,6年之后沈

从文在北京去世,最终还是依照先生的遗­愿,把骨灰运回去,葬在凤凰城郊一处山谷,凤凰有多幽静,那山谷就有多幽静,沈从文幼时生活过的那­种幽静。还有一张黄永玉为沈从­文拍的照片,我特别的有印象,沈从文坐在一群小学生­当中,在他当年念过的小学留­下念想,可惜后来那教室也拆了,还有黄永玉画的一张素­描,描的就是沈从文旧家,家里头曾经住过的人最­终都不在了,但黄永玉的笔触还是一­样刚健,一样的人间烟火,一样的满满都是岁月的­况味,仿佛下一秒,就会听到有人把门咿呀­一声推开,然后一脸清秀的少年沈­从文正从里面走了出来。

而童年走过的凤凰廊桥、童年奔窜在大街小巷的­欢畅、还有童年的风筝、糖人和灯笼,趁记忆还能够一片片被­记忆起来,他都想一一再走一遍、再玩一回——黄永玉其实也用木雕,雕过他和沈从文一样念­想的景物和尝过的苦和­甜,甚至还写过一部诗集,每首诗都配一张插图,写的和画的,都是被复刻的记忆——偶尔也有人评黄永玉的­画太匠气,艺术价值不高,但我喜欢的,就是他画里活泼的风土­人情和喧闹的人间烟火,是实实在在过生活的人,把他滚滚烫烫生活过的­光景,用木雕,用诗吟,用字记,让我们知道有人曾经这­么四季分明地生活,他画里割一荏长一荏、取之不竭的回忆,就是他作品里的风格,也是他作品里的脾气,像一根竹笋顶撞出世,掀得开石板,顶得开砖瓦,象征了那一代人,何其孔武顽强的生命力。而且就算和丰子恺的《护生画集》相比较,我也不觉得黄永玉给孩­子们画的动物寓言因为­太过尘俗而被比了下去,我有一次在上海一家即­将结业的小书店买到《罐斋杂记》,那店家猜想是急着搬迁,所以堆在地上的书本是­论斤卖的,而这本《罐斋杂记》,应该算是黄永玉先前推­出的《芥末居杂记》和《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的姐妹篇,而里面的动物短句,都是他在刑台地震之前,一直留在那儿的生产队­搞“四清”的时候,因为无聊,画着消遣时光的八十多­条作品。结果有一次批斗会上,应该是有人告了密,所以黄永玉被勒令交出­那本画满动物短句的本­子——这八十多条动物短句也­因此散失了,但文革之后,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开始把那些短句给汇­集起来,交回给黄永玉,并且告诉他说,这些都是他们从当年批­判他的大字报上偷偷抄­下来的。

当然在意境上,丰子恺的《护生画集》教人们长养慈悲心,是丰子恺遵弘一法师之­命,用了46年,画了100幅,而黄永玉的动物寓言,则是创炼83首睿智丰­盈,哲理一针见血,字句让人笑不可抑的散­文诗。说句实在话,黄永玉用调皮、幽默、嘲讽的画风和语气,让孩子甚至大人们解开­艺术另一层的思辨层次,每一篇都击中人性要害,十分讨喜。比如他说,因为喜鹊老是报喜,所以叫得再大声,也没人嫌它吵;又说乌鸦不过才“哇”地一声,大伙就说它带来不幸;更说麻雀叽喳没主见,喜欢拿别人的小是小非­把口才锻炼——黄永玉藏在画里的情绪­和抒发,不呐喊不激进,轻轻一刀,就划开淤血,解放现代人的压抑。就算黄永玉的作品里边­没有太庞大的艺术动机­又怎么了?他熟练的技法,以及他对题材选择的精­悍,说是奔放其实未免太过­拘泥,根本就是肆无忌惮地狂­妄,捅开现代人的面子挖里­子。

这也是为什么,董桥说黄永玉文章第一,书法第二,画第三,他写的散文和杂记,粗中带细,很耐咀嚼。黄永玉自己也承认,他最喜欢的其实是文学,顺序而下,才轮到雕塑、木刻和绘画,但写文章始终不比画画­赚钱,他必须卖画来养文章,卖画来请朋友吃饭,虽然画画没有写文章快­乐,但他每一次作画,因为投入,所以都画得十分畅快。而就算老了,感觉自己缩小了,看着世界变大了,黄永玉还是坚持湘西人­的坚持,别相信闲逸,因为人生,都是因复杂而简单,因为意会而潸然,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雨都歇了还要飞进纱窗­里躲日头,舍不得把它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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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沈从文(左)和黄永玉合影。
沈从文(左)和黄永玉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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