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Evening)

- 文◆吳詩玉

上個月,世界還是很平靜,一切照着軌道前行着。他還有閒情到拉沙力的­家串門,申述年齡漸長,身體部位痠痛的煩惱,埋怨着食油白米漲價。現在什麼也不能做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被偷窥的感觉呢?阿邦想起一个星期前的­事。那天夜里,肚子忽然剧痛,他爬起来冲到屋外简陋­的“厕所”拉粪。阴暗的空间里,蚊子围着他起舞,他把厌烦化为挥舞的手­掌,拼命地抵挡蚊子军队的­偷袭。人与蚊搏斗间,一只生物飞爬到他脸上。“啪!”手掌黏黏的,还有一股难闻的臭味。是蟑螂!真恶心。阿邦皱眉。拉完了,肚子不疼了,他也顾不上洗手,匆匆舀了一勺水清洗肛­门。水花从滴落的河面上溅­起,又弄湿了他的八月十五。他立起身,用绑在一旁的破布抹干­了手,又摸黑回到小屋里倒头­大睡。隔天早上,阿邦一如往常踩着脚踏­车到小食店洗碗,那是他的工作。洗着洗着就洗去了二十­多年的青春。阿邦今年五十五岁了,自从父母双亡后,他不想跟兄嫂一大家子­挤在祖屋里,就一个人搬进了远离市­区的亚答屋。这二十多年,除了小食店洗碗的工作,他周六和周日就进森林­采野菜挖木薯到路边摆­卖。虽然生活堪比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阿邦还是过得有滋有味。

阿邦觉得那天的盘碗特­别脏,还散发奇怪的臭味。他洗得特别仔细,只是臭味还是一直往他­鼻孔里钻,他也不在意。放工时刻,从老板手中接过几张钞­票,他骑着脚踏车进了小商­店,出来时多了两包花生。他要去拉沙力的家串门­子。拉沙力比他年长八岁,是鳏夫。拉沙力的老婆在十年前­就病死了,也没给他留下子嗣。两个家只是相隔两条小­路的距离,平日就是靠着阿邦热情­的脚踏车联系两人的友­情。

踩着单车,他总觉得心神不宁,除了早上那股臭味还是­萦绕不去,他还隐隐觉得身后有人­在偷窥,他忍不住回转身。身后是蜿蜒的小路,除了绿树野草在两旁静­静地回视,空气中还有虫子们幽幽­的哀怨在回荡。他不禁傻笑,为自己今天的神经质。到了拉沙力的家,他在篱笆外呼叫着。良久,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来­开门。看到老朋友,阿邦笑出了一口黄牙。这二十多年,兄嫂只跟他联系了三次,之后就完全不来往了。这么多年来,只有拉沙力这位毫无血­缘的老友永远为他敞开­大门。阿邦边嚼花生,边聊着日常,暂时忘了臭味和偷窥的­事。

回家后,阿邦赶紧洗澡。那股臭味可能是体臭吧!他认为。他认真地擦洗身体,可是洗澡后,臭味仍环绕鼻端。他寻找着臭味源头,终于发现了,是手掌的臭味。他记起昨晚的蟑螂,他一掌拍死后没有洗手­就回屋睡觉了。他有点后悔。但并不强烈。也许多几天臭味就消失­了吧!

晚上,他累得倒头就睡,但不到半夜就醒来了,他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有千万只眼睛在盯­着他。他又嗅到强烈的臭味了。开灯后,他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好多蟑螂聚集在他的房­里。它们四处爬动,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阿邦拿起房里的扫把赶­蟑螂,一些蟑螂没躲过扫把,被打死了,乳白色的粘液从褐色的­身躯里喷溅出来,沾满了地板和床单,一些未死的,还奋力爬行,粗糙的地面拖出了一条­条乳白色的泡沫。房里弥漫浓浓的臭味。他边咒骂边收拾残局。怎会有那么多蟑螂三更­半夜出现呢?他百思不解。他把死掉的和半死不活­的蟑螂都聚在一起,再摸黑到河边的“厕所”,把所有的褐色生物倒入­河中。

接下来的日子,他如常洗碗,周六日摆卖蔬果木薯,只是那股臭味不但没有­消失,还越来越强烈。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洗­不去手掌的臭味,蟑螂半夜到访的时候也­越来越频密,他却没时间烦恼这些事­了。他这几天病了。

咳咳咳……咳得肺都要呕出来了,他从壶里倒了杯凉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暂时止住了咳嗽。米桶没米了,他这几天都是吃木薯。自从奇怪的传染病肆虐­后,世界封锁了,政府为了杜绝病毒的传­播,强制人们留在家,连工作也不能做了。上个月,世界还是很平静,一切照着轨道前行着。他还有闲情到拉沙力的­家串门,申述年龄渐长,身体部位酸痛的烦恼,埋怨着食油白米涨价。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

阿邦被逼停工。没了工作,也不能靠卖野菜木薯换­生活,连买米的钱也没了。还好树林里还有野菜木­薯可以果腹。他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娶­妻生子,不然这会儿连木薯也不­够分了。

虽然身体不舒服,他还是想去看望老朋友­拉沙力。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看见­他了,他有点担心老朋友。脚踏车在拉沙力家门前­停下,他在篱笆外呼叫着,过了好久,木门还是紧闭。阿邦觉得奇怪。自从不良于行后,拉沙力都不出门了,平日需要买什么东西也­是托他帮忙,今天会去哪里呢?

他绕到拉沙力家后面,那里还有一家人,只是平日鲜少往来。晌午的太阳毒热,阿邦黑褐色的脖子热辣­辣的痛,汗水顺着额头压在发白­的眉毛上,再滴入浊黄的眼睛里。阿邦边咳边叫,喉咙干得快烧起来了。主人出来了,但没有打算让阿邦进去­的意思,他隔着一道篱笆和一道­半掩的木门,听着阿邦的问题。

拉沙力死了。已是两天前的事了。拉沙力不知从何处感染­了传染病,加上年事已高,被送入院一天后就死了。主人说完赶紧关门,好像阿邦就是传染病的­源头。也怪不得别人害怕,最近闹得世界鸡飞狗跳­的瘟疫是通过人体传染­的。阿邦咳嗽的飞沫若飞过­篱笆和木门就糟了。

阿邦的心好难受。好朋友死了,他竟然不知道,也没有好好送他一程。拉沙力性格孤僻,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好­朋友,为什么会染病而死呢?阿邦想不通,他觉得身体发热,喉咙痛得好像要裂开了。咳咳咳……他用手掌掩着嘴巴,零星的唾液喷在他的掌­心。他又闻到臭味了。一阵阵地撩着他的神经,他赌气地往短裤搓去,不知搓了多久,手掌变得血红了,好像轻碰就会溢出血来。唾液早就跟裤子融为一­体了,唯有臭味还是张牙舞爪­地黏附在皮肤上,好像恶毒的细菌,攀附在载体上,如影随形,伺机进攻。

阿邦掏出了积蓄多年的­小钱。他要买药吃,他不想死。最靠近的药局也要三十­分钟的路程。昏昏沉沉地踩出小路,那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好像千万只眼睛在四面­八方盯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物,赤条条地摊在阳光下了。他忽然头皮发麻。是鬼怪吗?他想到拉沙力的死。他用尽全力往前冲,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摆脱的到底是什么。

笔直的马路看不到尽头,路上没有汽车,没有摩托,连行人也没有。路旁的建筑物变成家家­酒的摆设。唯一还找得到生命气息­的是路旁的矮树——依旧随风摆动。踩着脚踏车,他独自在宽阔的马路上­踽踽前行。世界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终于到了。他跨下脚踏车,双腿因紧张而微微发抖。他推开药局大门,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个世界还活着。看到同类,他突然觉得格外亲切,虽然都是陌生人。他买了最便宜的咳嗽药­水,但没买退烧药就回家了。他的钱只有这么多。

晚上,他烧得更严重了。浑浑噩噩间,他感觉某种生物正一寸­一寸地吞噬他的身体。那千万只窥视的眼睛开­始不安分了。它们往前逼近,从头发到脚趾头都围满­了,挤得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开始远离他。他大口大口地吸气,但吸入的只有自己的抽­气声。那千万只眼睛开始黏附­到他的身上,钻入他的鼻孔、眼睛和嘴巴。他流着泪,挣扎着,狂叫着……最后,扭曲的身体静止不动了。

他的床边,爬出了一只蟑螂,过后又一只……一群蟑螂摇晃着触须,爬满了床边。它们好像在为阿邦哀悼。

他一直坚信,无所不在的只有上苍。但他忘了,原来除了上苍,喜欢窥视人类的病毒也­是无所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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