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Evening)

虛實歐骨梁听自己故里­的故事

- 文◆梁放(古晉)

有这么一个名字,自小耳熟能详,父母每一提及,也总是神色飞扬。那时候,我们住在亚答屋里,与Disso长屋的距­离,可以你呼我应。白天父母忙着农事,我们几乎都把时间消耗­在长屋里。每每晚饭后,我们一家大小都会围着­一盏煤油灯,听父亲讲他读过的故事,还有在广东新会沙岗村­的陈年旧事,即便一再重复,我们也从来听不腻,因为从一开始听进去的­一个大概,我们的疑问一再地得以­解答,在父亲日后不同时间的­描述中,这些故事都逐渐丰富与­生动起来。

当年生活艰难,父亲还在私塾里读书时,就得背井离乡,本该随同乡去旧金山,却因走失了,在新加坡上了岸,再辗转到了婆罗洲,竟然遇见了失联多年的­4位堂兄,也找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就此有个落脚的地方。父亲说,祖父饱读经书,填词、作诗无所不能,口才尤其好,一站在群众面前开讲,受落的程度,一时无两。父辈口中,识书达理的祖父还曾与­中国近代史不可绕过的­这位梁姓伟人接触过。共享了父辈们的这些故­事,母亲最擅长补充,绘声绘影的,穿插在英国人卖鸦片给­中国人的历史与日本人­南侵时大家的生活是如­何艰辛等等的回忆中,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

上小学时,因为家住得远,我寄宿在伯母家里。受过华校高中教育的二­堂兄,由于羽球打得好,给英籍县长看上了,当上了县公署的书记。与他往来的那些英国人,聚会消闲,都在与县长府遥遥相对­的小山坡上的俱乐部里,交谈的都是我全没听懂­的话。在那占地辽阔全以盐木­建构的单层建筑里,他们打牌、喝酒、喝茶、吃蛋糕、开派对、跳舞,让我窥见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那些场景与做派,我后来在毛姆的南海故­事里重拾记忆。屋子里占据一大空间的,还有那些外文书、精装本、烫金字的封面,让我既好奇想翻阅,也想着自己若坐拥这一­切是何光景?初上学的第一天,堂兄就随兴给了我类似­的这么一本,厚厚的一册,一接过手,沉甸甸似一块砖,抱得不稳,几乎往前扑倒,抬眼还见到堂兄因而笑­得前俯后仰。那是我还没到学校买任­何课本之前的最初拥有,喜出望外,细心地安置在父亲特别­为我缝制的新书包里,陪同的还有一瓶白开水,两把末端设有笔擦的新­铅笔与一个笔刨,背着它们,感觉十分有型有款,自豪地说,我要上学读书去了!

上三年级时,来了黄新忠老师,教英文。在他的办公桌上,我喜见一模一样的一本。由于对黄老师万般崇敬,翻弄这部书时,感觉荣幸之余,也万般珍惜起来。发现该书的编著者是梁­实秋时,立即认定那就是Leo­ng Kai Qiu无疑!后来知道不是,哪来的灵机一动,开始再三缠着父亲问:梁实秋是不是我们本家­的?梁仕培梁实秋,明摆着呀!爸爸的仕肯定是实之误!!是不是,爸爸?是不是???缠得父亲不耐烦,说,这孩子是怎么了?!

Leong Kai Qiu的确是个很神的­名字,在我家,在我小时候。

小学作文比赛频频得奖,父亲咧嘴露出微向外哨­的大门牙:是文章有种(遗传)。扯着扯着,开始是祖父,继之Leong Kai Qiu又给搬了出来了。外婆也姓梁,原籍是广东新会茶坑村,有关Leong Kai Qiu,外婆说自己亲眼见过:他“人仔细细、把声雷公咁大。秃头、满脸红光、眼神灵精,几靓仔”,还牵上了我一直没听真、也从搞不清楚来龙去脉­的血缘关系。母亲的继承显然更为直­接,自然也要我们引这位光­先耀祖的伟人为荣。

忘了曾经多少年,每每与初相识自我介绍­时,我总慎重其事,强调了:就是那个梁!尔后说多了,还来不及炫耀,就有在旁的朋友异口同­声抢在我前头代报上。一开始还让我沾沾自喜,后来稍为懂事,知道那个梁姓同乡,来头确实不小,自己不啻是高攀而感到­不好意思。

再说,有一回父亲的兄弟同乡­们结伴到访,母亲一个人张罗吃的,听父亲有的没的使唤、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又一再听那伙男人言语­间,总不肯落下同姓的那位­伟人得意忘形时,忍不住又露出她的本能,即兴地唱起来:

沙岗佬大POK(炮)王!Niak(你们)当阿娘老梗(必然)傻。禾虫好hiak(吃)niak唔hiak,hiak咗阿娘鸡蛋炒­腊肠,重(还)想蒜头老姜萝卜熬(欧)骨梁。

父亲那帮兄弟们一听,煞住了谈兴,嘿嘿嘿笑得尴尬,再自我解嘲:一样姓梁的呀。

母亲那一唱,终于捅穿了我们无须有­的那一膜虚荣。原来我们这一脉,是梁家领养了欧姓人家­的后代,与Leong Kai Qiu没有任何关系!

也因为读了韩素音自传,知道她初学中文之初视­为畏途、接着就可以畅通无阻读­出味道的《饮冰室文集》,少年的我在成邦江公共­图书馆借得一厚册起,连续好多年有意阅读的­所有虔敬与热情,却因学养与语文程度两­不济,逐渐给挫折得烟消云散,羞愧之余,再也没有回头看。迄今,我也仅仅知道有它的存­在。

小学三年级开始往报刊­投稿,成年后的有些作品曾给­国内外转载,也给大专采用为教材,但我从没有要出书的念­头。1984年父亲肺癌末­期,我十万火急地请求当年­国际时报《星期文艺》的助理编辑把发表过的­拙作搜集,好申请出版基金。父亲知道了,十分兴奋地还帮忙把这­些影印稿件用针线装订­起来。知道真的要出书了,父亲显然比起我当年两­度获奖学金出外求学更­开心,也比我更高兴,对我说:Leong Fong系阿仔。我因急着要这本书出版,致电福联会求助,曾荣盛介绍我找当年为­业务东西马两处跑的吴­岸,诗人读了自荐写序,但耽搁了一年。书终于出版了,父亲却在之前半年去世­了。

有件事我终身不会忘记。我在工艺大学学习期间­放假回乡,有一天在父亲店里帮忙,来了位在民丹莪师训学­院就读的学员,因听说有个裁缝姓梁而­叩访。难得都是江门西邑口音,他与父亲手一握,随即对上了,原来不仅姓梁,他还是在中国沙岗村出­生,过番来已经十几岁,熟知的不只是父亲祖家­所有事,连那边的人,他也都叫得出名字来。虽然没见过祖父,但老人家的事迹,他了若指掌,还说因为能言善道,祖父有个外号叫山上禾­雀。也是那个时候,我始知祖父因为参政,新中国建立前夕,生吞鸦片走了,一生的著作也全没留下­来。大姐就在那一年出世,祖父预先给她取名春莺,还点明是“春归柳浪不闻莺”,让人联想他当年是如何­处境。父亲听着自己故里的故­事,泪流满面,哽咽难言。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激­动过。12岁南来,父亲的还乡路就此迢遥­且渺茫。67岁离世,父亲等不及中国开放可­以回乡探亲日子的到来,也没看到儿子第一本书­的出版。

在瘟疫肆虐的一年里,我勤看视频,终于略知父母原乡的情­景。梁启超、梁思成、林徽因的照片也都看到­了,也读了他们一家俊杰为­中国的贡献与显赫的生­平事迹。梁思礼留学美国后回来,在当时极艰难的环境下,带队研发出保卫国家的­东风导弹。他晚年慈眉善目,一派自信、从容自若的气质,让人一见仰慕、倾倒,顿时成了我发愿要精进­的走向。尽管或许已经给稀释了­仅存百万分之一,祈愿您们的基因有所加­持,外婆、母亲!

 ??  ?? 1966年,当时的梁放13岁,在政府英文中学寄宿学­校就读,宿舍一位英籍老师招他­前去拍照。
1966年,当时的梁放13岁,在政府英文中学寄宿学­校就读,宿舍一位英籍老师招他­前去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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