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Evening)
那條街上的我們III
5.
乙长老死了。
刚回来“懒洋洋”,就听到有人这么说。我冲到“懒洋洋”后的沙滩上。看到甲长老和小红坐在一起。乙长老躺在她们前面。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小红抬起头来看我。“我也不知道。我午睡醒来,看到甲长老坐在它旁边很久,觉得奇怪,就过去看看。它一动不动,僵冷了。”
我坐下来,看着乙长老。他的眼睛还半开着,好像望着“懒洋洋”,一脸的不舍。印象中,它和甲长老却不曾踏进“懒洋洋”后门一步。
甲乙长老的名字,也是我取的。它们本来就是“懒洋洋”后面海滩上的两只野狗。只因为它们常常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或像情侣一样(两只都是雄的)在沙滩上漫步,我就把他们封为“懒洋洋”的长老。
前天晚上,我还在沙滩上无聊地跟它们说话。那时也没觉得乙长老有什么不妥。“老了吧。”小红低声道。
“嗯。”在一旁的甲长老却好像没事般,甚至还对着我摇尾巴。也许它觉得乙长老去得很自然。我想,那种电影中一只死了,另一只痛不欲生不久也跟着去的状况,应该不会发生吧。毕竟,电影总是煽情的。现实又何尝不煽情呢?平时,我倒觉得甲长老看起来比乙长老更衰老。那么,它如果也跟着去,一点都不奇怪吧。
“真的很老了。”小红又说。她抚摸着乙长老的头。她的声音已接近哽咽。听起来她比我更伤心。她也是最近几个月才常来“懒洋洋”,才跟两只狗混熟的。
我却不知怎么的,好像没什么伤感。好像早就预料到狗会随时离去那般。
我把僵冷的乙长老抱在怀里,面向大海。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它死去的眼睛看着“懒洋洋”。
然后,我听见小红在背后很悲痛地哭起来。愈哭愈大声……
她应该不只是在为乙长老的死而哭吧。那她为了什么而如此痛哭呢?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片海的浪潮,每天每夜都是这么地响着,可以是哭,也可以是笑。乍听之下,它们像很多人。但是海只是一个人。孤独的一整片。
我回过头去,对痛哭着的小红说:“我们埋了它吧。”我拍拍小红的肩膀。我竟然也学会了像阿洋和老王一样,轻轻地拍拍人家的肩膀,好像在说:没事。小红抱住坐着的甲长老。一个抱住已经死的,一个抱住还没死的。海好像随时会漫上来,淹过我们……
6.
“Sunyi, sepi, mati.”(宁静,孤寂,死亡。)哈密又来了。每次他的“3i”生意冷清时,他就会这么碎碎念。“3i”是指roti, kopi, kari, 也就是马来文的面包,咖啡和咖哩。刚好3个字后面都有i,所以就叫3i。不必问也知道,又是我的取名杰作。如果帮人家取一个店名可以
一次赚500,那我就有几千块闲钱可以花了。可是我选择了另一个:以后去他的店可以免费吃喝。长远来看,应该是更划算。
照理说,行动管制令实施起来,最受打击的,应该是哈密的这家“3i”。因为“3i”跟阿格的“独乐乐”,刚好是两个极端。这里没有任何餐桌,都是围着那堆烤面包和煮咖哩的篝火坐bangku(小凳子)吃喝的。非要遵守人身距离的话,那“3i”本来热闹的气氛就完蛋了。
然而,真的像哈密所念的,“3i”真的变sunyi, sepi, mati的地步吗?
未必。那些结伴来“3i”的顾客,开始时,倒是真的坐得相距远远的。他们刻意大声说话,甚至比之前挤在一块围坐时更大声更吵。
他们还指着那个“每桌不可超过两人”的告示说“Hamid, you mya kedai tak lak meja, mana ada SOP?”意思是说,你的店本来就没餐桌,又怎么遵守什么安全距离?哈密听了也笑笑不语。然后他们就开始在店内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地又好像之前那样围坐在一起了。
结果哈密多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你怕一万,我怕五万”。因为根据条规,顾客不遵守,被罚款1万令吉,店家也将跟着被罚款5万令吉。“不要害我。”哈密无奈地说道。顾客觉得扫兴,是真的少来了。然而,还是有人常常来“3i”打包面包和咖哩回家吃。甚至从店里打包出来,就站在店外的街边吃。有些还不客气地把“3i”的小凳子拖到街边去,独自坐着吃。好像对哈密无声抗议一样。
甚至还有个缺德的家伙,不知是半夜还是什么时候,在“3i”的招牌上多涂了另一个后面有i的字:rugi (亏损)。
就在哈密啼笑皆非的时候,又来了两个新常客。两名衣着性感,打扮入时的女子。因为哈密已经规定那个烤面包的篝火旁一次最多只能坐4个人。于是,这些色咪咪的男顾客一再让位给这两个女的,各自坐远远欣赏她们。还在背后说,现在“3i”是wangi, seksi, honey(他们想不出后面i的还有哪些字,就直接用英文同音的honey。也就是香喷喷,性感,甜美。
一个疫情就乱成这样。哈密的烤面包,咖啡乌和咖哩,依然是那么香喷喷,性感,甜美。这就够了。“能活着已经不错了,还想怎样?”街上的人最近流行说这句。
我从“3i”回来,坐在“懒洋洋”后面的沙滩上,陪着已经没有乙长老陪伴的甲长老。甲长老无聊地舔着我的脚。Sunyi, sepi, mati。也许乙长老死前就是这么想着。尽管你生前有多少亲友,多么亲密,到死的那一刻,也是孤独的。
我回过头去看懒洋洋。其中3张躺椅上,躺着3个懒洋洋的人。不知道的人一看下,可能还以为他们是正在等待治疗的新冠肺炎病人。
大吉利是。
7.
“对不起,我要锁门了。”还没到9点,我竟然在赶人。
那个常来的Mr Yuan,很不情愿地从躺椅上挣扎着爬起来。“‘懒洋洋’锁门?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呐。”
“不是说过什么时候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的吗?”
另一个叫老叶,没好气地说。“对不起,我真的要锁门了。” “莫名其妙。”Mr Yuan耸耸肩,一脸尖酸。我很想说,你叫对我的名字了。
老叶更不爽,出去时还说了一句:阿洋在时不曾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今晚罢了。”我其实很想说:滚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晚想锁门。心情特别烦乱,想把整个世界锁在“懒洋洋”外面。
那天跟人家谈天谈到疫情的隔离时,我还说了自己很得意的一句:不是他们把我们关在里面,是我们把他们关在外面。
“今晚罢了啦。”我对自己说。我要上楼去杂物房躺下了。来到房门口,发现房里亮着,竟然有人。
是小红。她靠墙坐着看书。看到我,头也不抬。
乖乖不得了。如果刚才那两个老家伙也知道她在我楼上房里,他们会怎么想呢?
小红呵小红,你别害我了。“刚才有人看到你上来吗?” “没有啦。”她放下书,很自然地躺下来。哇老耶,更像是我来她的房找她这样。
“你喜欢这里吗?为什么会上来?”
她笑笑没回答我。我还真怕她会突然说:不是喜欢这里,是喜欢你。
呵呵呵,别臭美了。她指着我墙角那台旧得不能再旧的卡带式唱机。“我可以开这个吗?”
“开咯。”我努力使自己像她一样自然。
长这么大,还没有过女子不声不响出现在我房里。之前我知道她上来看书过,可是还不曾跟她单独在房里。
世上也恐怕没几个人像我那样还在用卡式录音带听歌。别说卡式录音带,连光碟都没多少人在听了。都在用耳机听手机内的mp3。可我还在梦想着有一台黑胶唱片机。卡式唱机回荡出Don Mclean的那首Sea Man。那是我认为Don Mclean歌词写得最好的一首。“你真会选歌。”我说。“好听呵,”她似乎很用心听着。“声效很差吧?”
“不会啊。OK啦。”我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就看看她刚才丢下的书。是陈克华那本《骑鲸少年》。难不成我又再说:“你真的很会选书看”吗?
还是突然来一句:“对不起,我真的要锁门了。”如果她误以为我是在暗示把她锁在房里,岂不是更糟?
然后她按停,换上木匠乐队。听那首Yesterday Once More。我们就沉默又尴尬地听着木匠乐队在那边sha-la-la, shing a-ling-a-ling……
然后小红突然像那晚乙长老死后那样,悲痛地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她痛哭,心却反而平静下来。我根本都懒得安慰她。
她哭了一阵子,竟沉沉睡去。好像婴孩哭闹后睡去一般。我望着她像杂草般一样的短发。外头的海浪声,仿佛在代替我的手抚摸她的瘦削的脸庞。
想起之前她开“续杯红”时,我常爱逗她说笑,她总是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喝你的茶啦。喝完续杯啦。”
我现在就续着。我望着杂物房向海的那扇窗外。一片漆黑。我想起以前某个诗人朋友写过的一句:连狗吠声也是漆黑的。
可是甲长老和乙长老是从来都不吠海潮的。我回过头来,望着沉睡的小红。我想起她曾经鼓励过我编一份属于这条街的小报:《左拥右报》。我怎么一直都在玩这些字眼呢?我为什么不抱抱小红?
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我怕我的手动到小红的脸时,她会像那晚的乙长老那样,已经僵冷了……
前文提要:我害了阿格吗?才怪呢。“独乐乐”放弃孤独后,在行动管制令的阴影中,像其他店一样经营得下去了。也许真正应该防范的疫情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