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Perak E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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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士轉到我熟悉的街道,這條路我十六歲的時候一直走。這一帶是住宅區結合商圈,左手邊是排屋,右手邊是一整排的商店,多以婚紗店為主。我叫德士司機停在一家小舊旅館門前,幸好它還在,我的伊莎貝拉。德士司機堅持收我整數五十令吉,我身上的現金不多,看來遲早要用到我的提款卡,到時候行蹤難免曝露。但目前為止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在伊莎貝拉二樓最左邊的房間住下。打開酒店玻璃窗,可看見不遠處有一座教堂,我又回到了這裡。
我曾經是信主的。我的家鄉偏遠,家鄉中學的名聲不太好,所以小學畢業後爸爸幫我報讀吉隆坡一所出名的女校。那時起我都在學校的宿舍寄宿。我的室友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週末我都跟着她一起上教堂,因為禮拜之後教友會很慷慨地帶我們上西餐廳。用餐之前要禱告,感謝主賜給我們豐富的一餐,阿門。我第一次吃七分熟牛排才驚覺血的美味,血的鹹腥和牛肉的肉汁混在一起,吞嚥之後卻有一種乳香。室友說耶穌用他的血為子民贖罪,我每次看到牛排的血都好像看到耶穌的血。所以我從此禱告得更勤,謝主隆恩,希望上帝每個禮拜給我牛排吃。
十六歲以後我就不上教堂了,我患上另一個信仰。上帝是唯一的絕不容許信徒花心,我只好放棄我的七分熟牛排和上帝的恩賜。
星期五放學後,我會跟室友說我回家,我也會跟父母說我趕報告不回家。我把需要應付考試、下個星期需要交上的作業、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連同幾件輕便的衣服都塞進書包裡。我的心情雀躍,像遠行的人,我的那些書在書包中撲通撲通地跳,我又要去見我的伊莎貝拉了。
在學校前搭十二號公車,間中經過十三個站就會抵達目的地,投幣八十仙。
這是一家家庭式的小型旅館。我每次都跟旅館老闆說,二樓最左邊的房間。由於未成年,我第一次來登記還跟老闆說我是來讀書的,打開我的書包給老闆看,都是書和作業本子。他扣押我的學生證在櫃檯才讓我住。後來大概看我沒惹出什麼麻煩,也沒有訪客,倒是沒再多問。我來到房間會把所買的泡麵全擺在書桌上,書和作業丟在沙發上,衣服掛到衣櫥裡。換上便衣,打開窗,我的日子就要開始了。
五點半,一輛國產藍色Proton Saga駛進這個巷子,在對面一間排屋前打左邊訊號,駕駛座走下一個中年男子。
我該怎麼形容他呢?我覺得我沒辦法。我想他都是模糊一片的,很像印象派畫家的畫,總是在快想到他的臉的時候湖面上一陣漣漪,或風太大將他的髮梢割開他的左右臉於是分裂。我就算作夢都覺得徒勞無功,從來未曾清晰過。我只能運用聯想——拼湊,抓住的往往是羽毛而不是鳥,用一千片羽毛還原一隻鳥身。 他是高的。他是白皙的。他的頭髮微捲。他的額頭偏高有美人尖。他的眼角略往下垂顯得有點憂鬱。他的鼻樑偏左。他的嘴唇長期處於用尺畫出來的一條直線。他的耳朵是招風耳。他的牙縫間有黃色痕跡,他有抽煙。他的脖子在喉結的地方有一顆黑痣。喜歡穿藍色的衣服,陽光下的、雨天的、夜半的海洋,各種藍。我記得他的每一個局部,夢中都會特寫他的某一點,尤其手指。他有細長的手指,沒有一絲皺紋或厚繭,指甲永遠干淨。他第一次用他像女人的手碰我的身體,是在體育課中,他教我們如何跳高。我是因為他我才喜歡跳高的,我喜歡在他面前將桿子越設越高,我會用我的長腿跨過去,跨過去的瞬間看他一下。他有沒有看見,我的長腿。美人魚典當了她美妙的聲音,不就為了一雙長腿。不過他說跳高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的手在我的背上劃過停在腰處,你應該在桿子前回身,像空中飛人一樣跳起來往後傾,用你的腰撐着,身體直挺。(老師,如果我一直跳錯你會不會一直教我?)我專注看他,他的黑痣動了一下。他並不是一個大眾情人型的老師,起碼我沒聽見身邊的女生誰暗戀他,她們熱衷議論另一個年輕的男老師。我的體育老師對於她們來說都太老了。從他轉校過來我們學校之後,我刻意加入班上熱愛議論是非的團體,旁敲側擊他的消息。我拿到他的地址,好像阿里巴巴拿到通關密碼,一點一點偷渡老師的生活。我知道老師星期五學校的課外活動結束後,五點半到家,七點半丟垃圾,九點抽煙。星期六早上七點老師會出門跑步,老師的家後面有一個公園,他都在那裡一圈一圈地跑,八點之前返家。下午客廳的電視熒幕有光,老師應該在看電視。晚上七點半老師出來丟垃圾,而後抽了一根煙再進家門。星期天早上十點老師一個人出門,中午之前都還沒回來,遺憾的是我需要退房了,所以只能守到這裡。觀察後我也發現,老師和太太鮮少同時出入,我想他們是貌合神離的。我升上大學之前,除了期末假以外,三年內的每一個週末都在伊莎貝拉旅館度過。我平時省吃儉用只為了付旅館的住宿費。我在這裡的日子把無數文學經典都讀過了,甚至難解的數學題也可以一一破解,尤其喜歡看着入夜後教堂頂端發亮的十字架寫我的少女日記。我從來不曾打擾過住在對面的老師,與我長期對望的只有那一間像盒子一樣的房子,終究未把秘密打開。那一所房子如今即躺在面前,似乎什麼都沒變。現在是星期日早上九點,不曉得老師會不會像以前的他在十點鐘走出家門?我關窗拉上窗簾。在Pudu街道晃蕩一夜而未睡的我在伊莎貝拉旅館睡至傍晚,起身下樓到附近商店買吃的,猝不及防在街角轉身之際遇見故人。我沒料到相遇這麼容易。那些分裂的五官重新組織在一起,原來老師長這樣。老師和父親長得很像,父親和男友長得很像,男友和哥哥長得很像,哥哥和老師也長得很像。他們都一樣。擦身而過,我什麼都沒有說,好像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他在芸芸眾生中走過。我沒有停下來,我繼續行走。十六歲的秘密守到我的三十歲,是時候把瓶口打開,螞蟻走出來,走在少女的皮膚之上——女孩的手指又細又長,指甲很干淨,她將食指和中指試探性地放進她的私密,用兩根手指去挑動,繼續鑽入再深入,總是忍不住開口喚自己的名字。終於完成高潮,抽出手指竟沾着血。耶穌用他的血為子民贖罪,母親在血中誕下孩子,女孩在血中長成女人,她可以自己完成她自己。旅館中留下的青春是屬於那個少女的,對手是誰並不緊要。事實上並沒有真正的最初或最後。接下來要去哪裡呢?去選一件婚紗吧,我要散開來的裙擺,轉圈的時候盛放一朵花,感覺孤芳自賞,感覺很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