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政商界600天作戰實錄
開
「 個戶頭怎麼這麼麻煩
啊！」近來消費者到銀行開戶，除了填寫一堆資料外，還頻頻被追問「為何要開戶頭？」「這裡不是你的戶籍地，為何選在這裡開戶？」以往開戶不用半小時，現在竟然花了兩個小時，還沒辦好。你是否也感受到銀行服務的時間與流程拉長了？
其實不是銀行刁難民眾，而是整個金融界都戰戰兢兢，正準備一個名為「洗錢防制」的考試。
今年11月5日為大考的日子，主考官是「亞太防制洗錢組織」（Asia／Pacific Group on Money Laundering, APG）。當天APG率領九人評鑑團抵達台灣，展開為期兩週的第三輪相互評鑑，考核項目包括法律是否跟上國際要求，及防制洗錢的實際成效。
為了這次評鑑，政府與金融等行業可是大動員，超過600天。
據聞，當APG到其他國家評鑑時，大多只抽查4家銀行，這次台灣卻高達13家受評，等於37家銀行機構有1／3受評，政府與金融界參與總人次超過2000名。其實台灣本來可以不用被如此大陣仗考核，因為台灣既是APG創始會員，也是亞洲第一個通過洗錢防制專法的國家。但近十年來，台灣這個優等生，成績卻節節衰退。2007年第二輪評鑑落入「一般追蹤名單」；2011年再落入「加強追蹤名單」，與寮國、阿富汗等國相同；2014年被列為觀察清單「過渡追蹤程序名單」，與菲律賓、巴基斯坦、阿富汗等10國同列一起。
若淪第三等級恐衝擊貿易
今年，英國非政府組織租稅正義聯盟（TJN，Tax Justice Network），又將台灣評為全球第八大「金融隱匿國」。 「這次一定要過！」負責洗錢防制的官員與全體金融業者，因此如臨大敵極力想擺脫「洗錢天堂」的惡名，深怕被APG評為第三等級的「加速加強追蹤」。
若真的淪為第三等級，將直接衝擊跨境貿易，台灣將被國際視為洗錢溫床，日後往來文件必須不斷證明清白，作業更繁複，甚至業務被縮限，重擊台灣聲譽。
行政院洗錢防制辦公室（以下簡稱洗防辦）執行祕書余麗貞舉例，以往匯款學費給海外留學子女，幾天內就可以收到；如果評鑑結果差，到學期結束，學校恐怕都收不到學費。可見，後果會有多嚴重。
難怪乎近來銀行服務大廳上演心理攻防戰，後台法遵主管更是繃緊神經，人人當起偵探。一位銀行法遵主管就分享實戰經驗。有次他從系統監測查到，一位客戶的戶頭短時間內有
近來到銀行開戶，你是否被要求提出更多文件或說明？這不是刁難民眾，而是為了備戰亞太防制洗錢組織來台評鑑，銀行業近年積極人才培訓，更加強模擬演練，不敢放鬆。
好幾筆3033元匯入，都來自同一帳戶，且累積金額只要達10萬元，立刻匯走。更怪的是，匯走時都是將10萬元分成8筆。
他問了分行副理，副理說這位客戶回答自己在網路上賣草莓，售價3033元，所以才有這些交易紀錄。
但法遵主管眉頭一皺，認為事情不單純，一來價格不太正常，二來資金短進短出，三來若是電商，客戶應該都不相同，可是他都是同一帳戶匯入，非常可疑。因此他就申報有疑似洗錢案件，交由調查局接手。
現場面試、派神祕客突擊
這次評鑑，素來嚴格的APG也 上演諜對諜。不僅九人評審團在華南銀行場地一字排開，要求受評金融業者備妥書面資料、現場面試之外，還經常派出「神祕客」到各個分行突擊檢查。
譬如趁午休，跑到上海商銀分行要換匯，但卻表明沒帶護照。行員很冷靜地說，「不好意思，根據規定，外國人要換匯必須攜帶護照」，當場婉拒對方，上海商銀通過考驗。
APG很挑剔，但台灣也是有備而來。去年3月，行政院成立「洗錢防制辦公室」，至今共舉辦29場模擬評鑑、上千場次宣導與訓練。金管會在今年3月，也要求資產規模一兆元以上大型銀行，期限內設置獨立的法遵 部門。法遵一向是台灣各大銀行的冷門單位，如今卻大翻身，成為當紅炸子雞，不少法遵人員為高薪挖角對象，帶動考照單位、系統商與相關顧問、講師賺翻天。以兆豐金來說，為了洗刷過去銀行違規汙名，目前有3500多名行員考取國際反洗錢師（CAMS）證照，堪稱業界人數第一。每人近五萬元的報名費及三年會費，就花去兆豐金約兩億元的成本，還不包括後續同仁獎勵金，再加上軟體系統建置，及聘請顧問、進修費用。重金砸下，就是希望強化法遵人力培養。
擁有近20年外商公司法遵資
歷的第一金控法令遵循顧問林宏義，認為法遵工作吃力不討好，容易得罪業務部門，又承受查核、偵測違法行為的壓力，所以像他過去待的外商公司，考績是海外總部來打，以避免受到人情等壓力。「法遵就是跟洗錢的人鬥智，看是我發現早，還是不法分子洗錢的快，」林宏義笑說，「工作樂趣就在於，別人沒發現的可疑金流，我卻看出來了，這是成就感。」
不過，他也說，「現在洗錢防制大架構都有了，但細部的優化，還要再努力。」普華商務法律事務所合伙律師梁鴻烈則說，很多銀行近兩年前才認真建構洗錢風險資料，幾 百萬名客戶，到底有多少客戶涉及高風險產業？過往只重視開戶基本蒐集，如今還需要時間累積更深入的資訊。
因此，新版公司法趕在評鑑前四天上路，為了讓實質受益人更加透明化，訂立每年持股逾10％的股東得申報。
境外資金流動是管制黑洞
但因工商團體反對，公司法仍無法做到國際標準：可追到最終所有權或控制權的自然人。
余麗貞無奈地說，公司法不夠透明，就會影響評鑑成績，為了彌補，經濟部還主導設置「非公開發行股份有限等公司負責人及主要股東資訊的申報平台」，並展示給APG評鑑員看。
此外，目前境外金融中心（OBU）雖然獲利占台灣的銀行整體業績比重逾21％，但境外資金流動，較境內難掌握且不全然透明，長期是管制黑洞。
因此，金管會2017年要求所有銀行對OBU客戶盡職調查，凡是客戶對於身分及最終受益人不回應，就關掉帳戶。上海商銀防制洗錢及打擊資恐中心經理詹碧華說，公司早在2016年就全面強化OBU管控；另外，上海商銀防制洗錢及打擊資恐中心資深經理鄭乾臨說，只要各分行監測系統跳出OBU有異常交易，都會拉回總行集中研判，而不由分行自行處理。
與一般民眾相關的，則是現在
銀行已默默將客戶分成低、中、高風險等級。
高風險客戶，包括無正當理由開立多個帳戶、與政治人物有親屬關係，或有負面新聞等，就要每年檢視，並且還要定期追蹤聯絡；而低及中風險則各自五年、三年檢查一次。
金融業積極「抓漏」，不放過任何可能的風險，但許多客戶並不理解，鄭乾臨苦笑說，近來許多客戶無法諒解，對行員出氣、拍桌子的比比皆是。「香港開戶還要兩到三個禮拜，實在是過去台灣太『便利』，」他說。
也有券商基層員工表示，向法金客戶要出生年、身分證號、公司大小章，對方卻常不配合。
甚至，一開始連業者也不接受納管，請求修法。
余麗貞解釋，由於洗錢防制法新制規定，涉及金流的銀樓、會計師、律師等也被要求加強客戶審查。以珠寶業來說，這是因為 外界總認為「珠寶是高風險洗錢犯罪工具」。
但珠寶業界並不認同。「金銀珠寶行業，不應被視為洗錢高風險產業！」台北市金銀珠寶公會理事長洪長庚、金銀珠寶公會全國聯合會副理事長陳德國皆表示，公會會員八成是傳統小銀樓，消費金額多半在10多萬元以下，且珠寶流動性低，不太會是不法分子用來洗錢的標的，且較少動輒50萬元以上的交易。
從積極反抗變成積極配合
原先新制洗錢防制法規定， 50萬元以下金條與裸鑽等消費，都要出示身分證，嚇壞不少長輩客戶，怕個資外洩，又可能被國稅局關切，乾脆甩頭不買，銀樓生意大受影響，連聲抗議。
後來修改規定，超過50萬元消費，消費者才需出示身分證。但這番折衝，也表示洗錢防制，已在台灣各角落展開。 「其實我很感動，業者從過去『積極反抗』，變成『積極配合』，」余麗貞感性地說，還有銀行業者表示，這次沒被選上接受國際評鑑，無法為國爭光，感到失落。
而受評名單中最受矚目的，當屬曾有違規瑕疵的兆豐銀。
2015年，兆豐銀行紐約分行受美國金檢時，被發現對可疑交易未警覺，平時也未有效地執行「強化客戶審查」，法遵制度沒有落實，因此隔年就遭美國重罰台幣57億元，是國銀史上最高海外罰款紀錄。不過，要不是爆發兆豐銀事件，台灣對於洗錢防制可能還慢好幾拍。過去不僅洗錢防制法觀念落後國際標準，一般金融業衝業績都來不及了，並不太想耗費成本人力在這上面。「兆豐案救了台灣，兆豐案沒發生，不知何時才會修法，台灣也絕對來不及準備這次APG第三輪相互評鑑，」一位金融業高階主管語重心長地說。
在兆豐案發生後，新制洗錢防制法火速通過立法，並於2017年中上路。我國也因此得以說服APG同意台灣「補考」，台灣脫離過度追蹤程序。
儘管完整評鑑結果，將在明年7月公布，但此次最大的收穫是帶起台灣重視法遵的觀念，並跟上國際法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