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貴人 美國老闆比爾

25年前，我和先生一起從阿拉巴馬大學研究所畢業，帶著我們的新生兒來到洛杉磯。先生要去洛杉磯加大繼續攻讀博士學位，我則在附近找工作。浙大的學姊幫我投履歷後，我就收到西湖村橡樹公司的比爾寫來的郵件，與我約定面試時間。那天先生開車載我去公司，順便陪我一起參加面試；窗外有棵兩層樓高的橡樹，辦公室籠罩在清涼的樹蔭中。參加面試的還有緹娜，她來自台灣，是學姊在洛杉磯加大讀研究所的同學。第一次面試就有結果，比爾給我的工資是4萬元，我樂不可支的答應了。先生把這個小公司稱為三人公司，沒想到在這個辦公室，我一待就是17年。

MIT畢業謙謙君子

老闆比爾60來歲，謙謙君子、溫文爾雅，麻省理工研究所畢業，曾經在Rockwell Science Center 工作，後來自己出來開公司；比爾在紅外探測器這個行業頗有名氣，哈伯望遠鏡上有他設計的芯片，公司的牆上掛著他設計的電路版圖和採用他設計的芯片所拍攝的星雲照片。比爾有一兒一女，女兒學醫，兒子是律師，比爾要求他不要昧著良心打官司，不然，就要把學費還給爸爸。比爾大多在辦公室裡，單薄的身體縮在皮椅裡，或者凝思電路設計，或者畫電路版圖。我在他門口一出現，他就將椅子轉180度，含笑看著我。第一年，有很多關於軟件使用和設計的問題要請教他，他都是耐心、和顏悅色地跟我解釋。一年後，我就自己上路了。我們行業傳統的設計方法是使用現成的元器件來設計電路；後來，用編程的方式來設計電路愈來愈流行。我自學編程，然後設計這樣的電路，當時，沒有人知道是否可行。為了保險起見，我在版圖上又放上傳統設計的模塊。芯片生產出來後，比爾笑逐顏開地向眾人宣布，編程設計的電路成功了。比爾生活簡單，為我們買新的辦公桌椅，自己的椅子卻很舊。他開的車比他所有員工的車都舊，有次他帶我去一個公司看我們設計的芯片演示，我下車時順手把車門鎖上。回來時，比爾抱怨我鎖了車門。他解釋說：「我的車我從來都不上鎖！」然後，孩子一般露齒一笑。

對員工慷慨大度

比爾對員工慷慨大度。我是公司第一個辦工作簽證，也是第一個申請綠卡的，這些手續需要律師辦理，價格不菲。然而，我向比爾提出要求，他幾乎都答應了。其中一個要求是，早上班、早下班。那時兒子上洛杉磯加大附屬托兒所，每晚到一分鐘接孩子，就要罰款一元。從我住處西洛杉磯的大學宿舍到西湖村公司有30哩，我每天7時多就上路，第一個到公司，下午近4時又踏上回家的路，趕在下班高峰前去接孩子。女兒出生後，我要求一年在家工作；比爾說行，請同事到我家把遠程設備安裝好。孩子們上學後，我要求減少工作時數，這樣可早些下班接孩子，他也同意。比爾理解我作為職業女性，要工作養家，又要養兒育女的辛勞。只有一件事，我提出來，他當時没有答應。那是我工作一年後，有一天他叫我去他的辦公室，興奮地宣布給我漲10%的工資。我早有準備，淡淡地說：「我們行業的工資應該是6萬元。」他愣了一下說：「那個來自台灣的同事，柏克萊研究所畢業，也只有4萬5000元。」我說：「你應該用業績來衡量一個人，而不是用她讀的學校來衡量。我去阿拉巴馬州立大學，是因為我先生在那裡讀書，而我先生去那裡，是因為那一所學校提供全額獎學金。」

比爾不了解，90年代初，中國經濟尚未起飛，我在國內的月薪才30美元。當時，來自大陸的學生只有拿到全額獎學金，才能拿到美簽。當然，去阿拉巴馬大學還有另外一原因，當初先生申請學校時，不了解美國大學的排名，阿拉巴馬大學按照字母排序，在美國大學名錄上位於第一。

一年漲三次工資

比爾當時聽了，雙手支頤默不作聲。後來，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從俄亥俄大學研究所畢業來應聘，比爾給了他6萬元，外加數千元的搬遷

費。我本來想幫他爭取最好的待遇，聽說比爾給他的薪水，就對同學說：「比爾已經盡最大的努力。」我去比爾辦公室，真誠地感謝他給我同學這樣的待遇。這說明比爾已懂得不看學校，而是看個人的素質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比爾驚訝地看著我，顯然沒料到我會知道這些內情。那一年，比爾給我們連漲了三次工資，趕上了當時我們行業的工資水平，他笑著說：「我們的工資應有競爭力，這樣才可以留住人才」。當智慧照相機流行的時候，我們公司接了不少訂單。公司鼎盛時期錄用了十來位工程師，除了比爾和負責技術服務的格斯，全是來自大陸或者台灣的工程師，我們開玩笑說，比爾應學中文，這樣我們就可用中文來討論設計。有一度公司在跟柯達公司談合作，讓大家感覺前程似錦。後來，隨著手機漸漸取代照相機，公司情形每下愈況，後來被另一公司收購，緹娜去了聖塔巴巴拉的一家公司，我去讀教師執照，比爾也退休了，這個讓他引以為豪的設計團隊就這樣退出歷史舞台。

我在比爾的公司工作17年，從年輕時代步入中年，養育一雙兒女，經歷生命成長。比爾則是從壯年步入暮年。有一次他生病了，我們一起去看他；比爾的家就在離公司不遠的西湖村一個安靜的社區，他瘦弱的身子陷在躺椅裡，心灰意冷。苦心經營半生的公司就這樣結束，是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多年後，每想起往事，眼前就浮現出那個戴著老花眼鏡、略帶羞澀笑容的比爾。感謝他為初來美國的我們所做的一切，他是我生命中的貴人，唯願好人一生平安。 □

比爾團隊1994年為夏威夷大學天文望遠鏡設計的紅外探測儀拍攝到的彗星與木星相撞時的圖片。 （作者思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