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家 江南水鄉睦州垟

坐外公的船回家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船兒划離了喧囂，進入梧田。在小橋的倒影中搖搖擺擺，嘈雜沉澱下的詩畫順水流過。柔風在遠景中曼舞，哼唱也能盪漾。當小船划入一片翠綠，睦州垟快到了。兩岸的翠綠和翠綠中時隱時現的橘紅，像節日裡的紅燭，飄渺、夢幻、吉祥。這是我外公家的橘園，橘樹栽種在小山坡上，有多少棵橘樹，橘園有多大，我不清楚，只知道划船穿過橘園要一刻來鐘。我家踏步階旁有一棵很大的榕樹，小船就停靠在榕樹下。沿著踏步階進入的是後院。外公家房子不多，分內外兩院。後院東西各有廂房三間，中間大點的房間一邊是酒坊，造酒的地方，有個蒸酒的灶，灶台上有兩個大木桶接著管子，滴酒的時候滿屋飄香。酒坊內側的一間，放著很多做好的酒，太多了，應該是做伴手(禮品)的。廂房中間的書房做了私塾，母親就是在這裡學習，九九表背得爛熟於心，一輩子都會背。母親曾教我們唱過一個歌謠，不知是不是在這裡學會的：「家住睦州垟，白菜炒千張，三天沒吃皮爛肉哎，只叫波棱菜（菠菜）盛碗添。」歌謠我們唱了一輩子，猶如母親的童年從沒遠去。書房外側一間放橘子，橘子太多，不夠放，後面又加蓋一間大房子，還是堆得滿滿的。橘房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一天不知要去多少趟。那時我們是放開肚子吃，還沒有過錯。都因橘子不聽話，總是不停的要爛，於是大人們就說：爛桔甜、爛橙涼。意思是爛橘好吃，而且可以多吃。爛橙不能多吃，怕拉肚子。吃是孩子們不厭的功課，還能吃出懂事，樂此不疲。我們有事沒事都忘不了橘房，

小女孩(左)錢中夏全家合影。口渴了吃，玩累了吃；餓了填飽，飽了消食。吃橘子的理由千萬條，沒有一條站不住腳。我家院落不大，可屋內過廊縱橫交錯，總有迷宮之感，轉來轉去我總會停在二舅母房門口，因為那裡擺放著一張供桌，桌上立著大舅母像。大舅母很好看，特別是那雙眼睛深邃明亮，似乎能穿越時空，審視過往的歲月。只是照片鑲了黑邊，喜愛中又透著一份恐懼，每當四目對視時就會馬上跑開，走遠了又想再去看看，就這樣在愛與懼的交替中親親離離。阿淞很可憐，四歲左右母親就撇下他和妹妹走了，沒有媽媽的妹妹一歲多就夭折。大舅常年在外，阿淞的童年是外公、外婆陪伴度過。阿淞一輩子最掛念的就是外公、外婆和大舅母的那張漂亮遺像。外公、外婆篤信佛，他們把大舅母的遺像放在二舅母門前，是因大舅母原來住那裡，照片就是航標，他們堅信大舅母會回來看兒子的。阿淞對母親的感情特別深，對那張照片更親，不容許任何人對她媽媽不敬。父母拜堂兩天後回門，父親做了新郎引人注目，進村就聽到議論：「多麼生好，小旦兒一樣！」母親說，臉紅心跳，他倆都不會走路了。進到家裡，大舅、二舅也覺得小旦味重了，於是想捉弄捉弄。父親禮畢，開始家裡走動走動時，大舅便邀請父親去游泳，二舅隨之附和。當時父親因大革命受挫憋著一口氣，不加思索就隨兩位舅子出去了。剛到小河邊，大舅率先一個猛子扎進水中，濺起一片水花，父親看看小河，感覺跟大革命不可同日而語，於是比照大舅的樣子，咕咚也跳進水裡。過了一會，大舅從水中探出頭來，四下望望，不見父親，對岸上的二舅說：「水性不錯嗎！滿會裝的！」有點挑逗失敗的沮喪。又等了一會，見父親還不出水，突感大事不妙，來不得猶豫，兩人同時潛入水下將父親撈出，好在只是多喝了些水，沒有危及性命，大舅、二舅挨了外公、外婆嚴厲地責罵，母親也好是一頓抱怨，好在沒有闖下大禍，在全家都數落一遍後，算是過了關。我對小河的認識，源自於看過的小說，那些美麗的、淒慘的、溫馨的、恐怖的好像也會發生在我家後門外的小河裡，喜愛與畏懼讓我浮想聯翩，又虛無縹緲。

電燈公司員工弔唁

1940年盛夏，大暑過了沒幾天的一個晚上，外公急火攻心，與世長辭。來得太突然，我們家的天塌了。那時電燈公司已經被改組十多年，外公也成了沒有名分的經理。眼下我們多想電燈公司給個說法，哪怕只是一個認可。外公一向很低調，埋頭苦幹從不炫耀，他的葬禮理應簡樸。可十多年受到的委屈，家人難以忍受。電燈公司，它不僅是我們家的經濟命脈，更是外公的身分標誌，為溫州引進電，這需要極大的膽識和破釜沉舟的投入。外公做到了，就是被剝奪名分依舊默默無聞盡到了一個經理的職責。如今魂已歸西，沒有任何競爭力了，電燈公司該說句實話吧，沒有！說沒有也不對，不斷有公司員工結伴自發來弔唁，輓聯都寫著「普華電燈公司創始人總經理」，這給母親她們一種痛徹心扉的希望。外婆篤信佛，不願意惡意揣測他人，為了等待電燈公司「老總」善心回歸，決定聽取鄉親的建議，靈堂擺放七七四十九天。七七四十九天結束，電燈公司「老總」始終沒露面，一個口信也沒有，日本人卻逼近溫州。外公入土，全家不安，之後我們去掃墓都憑記憶，因為那是一個無字碑。直到2003年1月城市改造，古墓搬入公墓，墓碑是才由孫輩填了幾個字。一切會遠去，只有思念常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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