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eekly Supplement
賈樟柯談兒女情
不如相忘江湖
《莊子‧內篇‧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賈樟柯於2018年完成的《江湖兒女》，今春才上洛杉磯影院。此戲跟他的前作皆形影相連：林強配音、山西、四川、三峽建壩、船客、麻將館、鄉間興土木、擁擠的市井、郊外的沙塵、本土歌舞團、太空幽浮、熱水瓶、大碗麵、廣場坐滿地的普羅、鬧街籠子裡關野獸、公車、火車……，還有槍。
舊作新作 都出現過槍
《任逍遙》（2002）內，黑社會大哥喬三（李竹斌飾）在夜店掉槍，眾舞者處變不驚；《天注定》（ 2013）後半，大海（姜武飾）肩背長槍，洩憤殺人 ；《山河故人》（2015）的暴發戶張晉生（張譯飾）找彬哥買槍；不久，張晉生的澳洲豪宅桌上擺滿了槍。《江湖兒女》中開槍嚇倒小流氓的，是個本來痛惡槍枝暴力的女子趙巧巧（趙濤飾），她為了保護自己的男人彬哥（廖凡飾），明知開槍犯法，卻臨時非用不可。警訊時，她堅稱槍是自己的，坐牢五年是後果。「江湖道義」一詞，在本片屢屢出現，英文翻譯成righteousness，其實並不到位；righteousness意涵基督教「因信稱義」的意思，如果比做《水滸傳》好兄弟的「肝膽相照」，與英文相離甚遠。再說本片的「江湖」，如同電影《臥龍藏虎》音譯成的jianghu，完全合適。未來中文更通行世界，通曉語義學的專家，自然會列舉它的全意。趙濤舞蹈科班，賈樟柯一向讓她表演本色：《世界》（2004）中表演的最多，本片她不沾當代時興的國標舞。巧巧縱跨《江湖男女》的2001年到2018年。其實趙濤前後電影中的部分，都可以拼貼在一起，串成章回《江湖》。趙濤在《天注定》裡演小玉，手刃了在按摩店凌辱她的客人； 《三峽好人》裡她是護士沈紅，從太原來奉節尋夫，而她已挽不回另結新歡的丈夫了；《山河故人》的濤兒做了企業家，和丈夫與兒子疏離；《江湖男女》中，癡情的巧巧吃足苦頭，作到江湖女中豪傑，不過身不由己的「江湖」，充塞了社會之負面現象。
片中江湖 充斥社會亂象
巧巧出獄之後，三峽渡輪上，被同房的黑衣女子偷走了錢跟身分證。此後她把背包反穿胸前，也學著騙吃騙喝：她冒充女方客人，在婚宴大排檔上狼吞虎嚥；她闖飯局，隨機找男人，糊弄是他小三的姊姊，誆稱她妹妹懷孕了。其中總有心虛上當的，就輕信了巧巧，掏錢敷衍了事。巧巧的摩托車之旅，碰到想非禮她的人；火車上吹牛的男子，有意帶她去新疆，她握住500 CC瓶裝水的一頭，讓那男人牽另一頭並行；不過他一聽說她剛出獄，立刻龜縮。天可憐見，巧巧居然又碰到黑衣小偷，大街上正被幾個男子圍剿。巧巧手裡剛好拿著裝滿水的瓶子，用作武器打退了眾男。她也取回了錢跟身分證。巧巧不再使槍，就算後來當家作主，某回要教訓犯上的手下，用個大瓷碗敲頭，哐噹碗碎也嚇死人！她的「江湖」，就是如此打下的。彬哥以前的兄弟們，全聚攏在她的麻將館裡。彬哥比起《三峽好人》中的韓三明，只能說人窮志短：韓三明從汾陽去奉節，找到失散16年的妻女，答應賺了錢回來贖家人。彬哥出獄後，他覺得身無分文太窩囊，再不發揚關二爺（關公）的義氣。冒著滂沱大雨，被迫見巧巧，他坦承舊情已逝。彬哥後來半身不遂，孤苦伶仃。《山河故人》的濤兒慷慨解囊，救助故友梁建軍（梁景東飾）；巧巧同樣義無反顧，替彬哥治療。彬哥稍有起色時，她推著輪椅上的他，到熄火山區去練步。他倆等於舊地重遊，當年巧巧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火山灰經過高温燃燒，是不是世界上最乾淨的灰啊？」本片的英文名Ash Is Purest White，就是因此而來的。莊子的「江湖」，經過多次演變：例如士大夫失意後，漂泊於朝廷之外的生活方式；宋、元代的「江湖」二字，常代表打擂台的場所。武俠小說的「江湖」，是黑與白、正跟反……共生的世界。到了現代，黑道人物愛自比為江湖人物。彬哥痊癒了，能走即離開。他選擇不告而別。如果緣已了，各自能相忘於「江」與「湖」，豈非最高的「魚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