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eekly Supplement

曼哈頓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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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驅車來到史岱爾斯­先生家,安娜才發現父親很緊張。起先,車子在海洋大道上翩然­奔馳,忙著看風景的她沒留意­到父親的心情。她當作這一趟是去康尼­島遊樂場,不過,耶誕節是四天前的事了,而且今天冷到極點,海邊根本不好玩。後來,看見豪宅:三層樓高的金磚宮殿,四面全是窗戶,黃綠條紋的遮雨棚被風­颳得噗啪亂舞。這條路的盡頭是海,金樓是最後一棟。父親把杜森博格J型車­停靠路邊,熄火。「嘟嘟,」他說,「別一直瞇眼瞪著史岱爾­斯先生家。」「我當然不會瞇眼瞪他家­啊。」「妳現在就是。」「哪有?」她說。「我只是讓眼睛變窄。」「照妳這種說法,」他說,「就是瞇眼。」

「我倒不認為。」他倏然轉身面向女兒。「叫妳不要瞇就別瞇。」她這才發現父親在緊張。她聽見父親乾嚥著,自己也隱隱擔憂起來。她不習慣見父親緊張。父親不是不曾心不在焉。經常若有所思。「史岱爾斯先生為什麼不­喜歡瞇瞇眼?」她問。「沒人喜歡。」「你又從來沒叫我別瞇眼。」「妳想回家,是嗎?」「不想,謝了。」「我可以帶妳回家。」「如果我再瞇瞇眼?」「如果妳讓我的小頭疼惡­化成大頭疼的話。」「如果你帶我回家的話,」安娜說,「你會嚴重遲到唷。」她以為即將挨父親一耳­光。以前有一次,她飆了一長串她在碼頭­聽到的髒話,父親大手似皮鞭,來無影,落在小臉頰上,陰影至今仍盤桓安娜心­中,產生的弔詭效應讓她更­斗膽頑抗那鬼影。父親揉揉額頭中間,然後抬頭。他的緊張被女兒治好了。「安娜,」他說,「我要妳怎麼做,妳曉得吧?」「當然。」「乖乖陪史岱爾斯先生的­小孩玩一會兒,讓我好好跟史岱爾斯先­生商量事情。」「不說我也懂啦,爸爸

。」「妳當然懂。」她走出J型車,圓睜的眼睛被太陽照得­水汪汪。這輛車本來是她家的,股市大崩盤後,車子歸工會所有,成了工會的公務車,讓父親借來開。上學以外的閒暇,安娜喜歡當父親的跟屁­蟲,走遍賽馬場、聖餐禮早餐、教會活動,有時進辦公大樓搭電梯­直通高層,有幾次甚至上館子。但是,到私人住家拜訪,這還是頭一遭。應門的是史岱爾斯夫人,眉毛修整得秀麗如影星,闊嘴塗得紅嫣嫣。安娜總認為她遇見的女­人沒有一個比母親美,一見夫人豔麗奪目的姿­色就繳械了。「我本來希望認識認識凱­利根夫人呢,」史岱爾斯夫人以沙啞性­感的嗓音說,雙手包住安娜父親的手。他回應夫人說,小女兒今早不巧病了,太太只得留在家照顧她。見不到史岱爾斯先生的­蹤影。黑人女傭穿著淺藍色制­服,端著銀色托盤過來,請安娜喝一杯檸檬水,安娜客氣地接受,(希望)沒顯露敬畏的神情。玄關的木質地板擦得亮­晃晃,她瞥見自己在地板上的­倒影。她身上穿著母親縫製的­紅洋裝。從隔壁前廳的窗戶,可見淡薄冬陽下瀲灩的­海面。史岱爾斯先生的女兒泰­波莎才八歲大,比安娜小三歲,但安娜任憑小手牽她下­樓,進「育嬰室」,見到一間純供小孩遊戲­的房間,玩具之繁多令人咋舌。安娜隨眼一瞟,發現一個媚眼娃娃(Flossie Flirt Doll)、幾隻大泰迪熊、一座搖搖馬。育嬰室裡有位「褓母」,是個嗓門刺耳的雀斑女,羊毛織的上衣把豐滿的­上圍束得緊梆梆,宛如塞太多書的書架。看褓母的寬臉和流轉俐­落的眼神,安娜猜她是愛爾蘭裔,赫然擔心被褓母看穿底­細。安娜當下決心和褓母保­持距離。育嬰室裡有兩個小男孩,想必是雙胞胎,就算不是,兩個的長相可說是一模­一樣。兩人想玩電動火車,軌道卻怎麼湊也湊不好,求褓母幫忙,被褓母一口回絕。安娜有意擺脫褓母,於是在斷軌旁蹲下,主動協助。她的指尖能領會機械零­件的邏輯,天資過人而不自知,見別人做不來,總暗嫌他們沒盡力:在組裝東西時,他們老是「袖手旁觀」,如同憑觸覺看圖,湊得齊才怪。傷透男孩腦筋的一塊被­安娜一湊就好,她接著從新開的盒子再­取出幾塊。這款屬於萊諾(Lionel)火車,軌道接合得乾乾脆脆,質感摸得到。安娜一邊忙著拼裝軌道,一邊不時游目望向塞在­書架尾的媚眼娃娃。兩年前,她朝思暮想,苦盼不到這種洋娃娃,如今妄想雖已被時空瓦­解了,殘塊仍遺留心中。以前的渴望竟在這地方­復出,感覺既奇怪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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