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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在讀幼稚園的期間,我曾經以為消失的父親是跟唐三藏去取經了。因為所有人提起他,包括外公外婆,都說他是「豬八戒」,不可直稱其名諱。關於童年場景,我最早的記憶是客廳裡的水晶吊燈,握起來有冰涼的觸感。我也還記得主臥房裡的巨型吧檯,懸掛式酒架上有各式洋酒,回想起來,應該是威士忌的顏色形狀。談起這些,母親總是疑惑,她不認為孩子的記憶可以追溯至那麼早。也許再快轉一些,兩歲或者三歲,我還記得擁有過一組折疊盪鞦韆。對,我在家裡有自己的盪鞦韆,金屬支架,座椅包著軟軟的泡棉,上頭有一些卡通圖樣,就擺在客廳中央,坐上去有個安全扣環,總有誰會一邊看電視一邊維持鞦韆的推動。以上是視覺與觸覺的。語言我就不確定了,母親說是比別人都早。兩歲的我已能說出十分完整的句子,印象最深的在高速公路上,父親不知為何又發怒,將車速飆至極快。當時還沒有安全座椅的規定,母親跟我坐在後座,可能連安全帶都沒有繫,後背緊貼椅背,生命掌握在他人翻來覆去的手,只能等待父親的怒意消退。如同被揀選的一刻,這片段的每個細節清晰的被母親所記憶。兩歲的我伸出手,握住母親的手,我對她說:「不要怕,我保護妳。」我不知道這句話在她心中起過多大的波瀾,在我成長的經歷中,曾經反覆聽母親提起後座的片段。我只知道,如果一個兩歲孩子的鼓勵,能對二十四歲的年輕女性起這麼大的作用,那麼,這個人的生活勢必過得很慘。再過兩年,她終於決定離婚了。那個年代,離婚是少見的大事,母親帶著我,在阿姨家裡客廳打了一陣子地舖。母親先去朋友的洗車場工作,我從幼稚園小班放學,就直接去洗車場等她下班。雖然有電動洗車機,但進口車仍舊依靠手工洗車與打蠟,是勞力吃重的工作,下班後的母親通常是力氣耗盡的。我跟場內幾個年紀相近的孩子最喜歡搶空氣噴槍,輕輕一按就能把車燈縫隙處的水珠逼出來,是最適合小孩身高做的事。清潔完一台車的孩子,可以得到五塊的酬勞,剛好跑去附近的雜貨店買一瓶養樂多。似乎受到外公的勸說影響,母親離開洗車場,去離家較遠的公司當行政助理,並不是走路可以到的地方。母親教我認清公車頂端的數字,用力舉高招手的角度,上車投錢,看到某個地標,便拉鈴下車,到辦公室等她晚點下班一起回家。第一次練習坐公車的那天,母親騎著摩托車跟在公車的黑煙後頭,我太害怕了,頻頻回頭張望,母親全程緊緊跟著。我順利到站,她稱讚我做得好。上小學就好多了,能夠自己在家,我學會站在板凳上炒飯,只是蛋始終打得很爛。後來母親跟阿姨在菜市場合開服飾店,從小學的側門就可以走到的距離,然後是國中,高中,大學,接下來的事就順利多了。
父親的死訊我是看Line才知道的。那是研究所的第二年,我跟同學在咖啡館準備某堂課的上台報告。母親傳了訊息來,說父親走了,早上的事。我盯著手機螢幕好幾秒,推開店家的玻璃門,跟母親通了短短的電話。當時父親已經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月,沒有知覺的幾個月。母親說這樣也好。我說是啊,這樣滿好的。我回到店裡,沒有跟朋友說發生的事。等到晚餐時間,我說我想吃好一點的,我們找間餐廳吃了,各自回家。路上下起斷斷續續的雨,我突然想到,我是沒有爸爸的人了。死去的父親比活著的父親更有存在感。那陣子剛好學校網站更新,需要填學生資料,我差一點要填下那個名字,接著意識到,只需要在「歿」上面打勾就可以了。原來死者是不需要名字的。告別式那天我抵達現場,發現訃聞上頭沒有我,姑姑在現場大發雷霆。葬儀社人員像被罰寫一樣,在幾百份訃聞的空白處補上我的名字。我跟年齡小我一段,完全不熟悉的孝子孝女們並肩站立,下跪,叩拜,鞠躬,答禮,現場的低聲討論聲幾乎要壓過誦經聲。儀式結束,我將外衣上的結解開,摺好放置,沒有跟任何人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