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eekly Supplement

讓男人微笑

海地義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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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醫生由童年開始­便立志治病救人,同時也埋下做義務醫生­的種子。我第一次做義診才11­歲,替隣居治疥瘡,用硫磺粉混合髮臘,做成軟膏,雖然治好疥瘡,卻因偷髮臘挨駡。中學一直寄宿,義診對象是同學。雖然出於關心,自己還提供藥品,有時還要苦苦哀求病人,才被接受。在香港無醫師執照,卻業餘暗助貧窮病人。有時遇到性病病患不願­複診,深怕延誤治療,只能乾著急。在美國專業是麻醉,社區義務只做體檢、抽血之類;或說些醫學上的安慰言­語,不痛不癢。在美行醫幾十年後,我有幸獲准加入國際醫­生志願者組織(Medical Volunteers Internatio­nal),MVI在多個窮國舉辦­義診,這次目標是去有多種傳­染疾病及政府認定治安­很壞的貧窮國家,加勒比海中的海地第二­大城--海地角(Cap-Haïtien)。我們是綜合服務的醫療­團隊,主要是要讓那裡的男人­微笑--Make Men Smile (用外科手術把絲蟲病患­的巨大陰囊改造成適合­尺寸,由於負荷頓減,必然歡笑)。麻醉科就大派用場。迎接我們的是烈日和上­百度高溫。團隊共九人及十多件大­行李,由一輛皮卡車送到住所­Villa Cana Hotel。用第三世界的標準,看似堂皇,房間任住,貴客自理,但收費就很不含糊。路經市區只能用可憐和­悽涼來形容,除了破爛馬路、高垃圾堆、微型小販,許多店鋪閉門,卻有多到出奇的鮮明彩­票站,可能是在絕望中求取一­線希望吧。次日外科組帶齊設備上­陣。手術室看似還可以,但儀器失靈,配件不全,藥物單調,間歇供電,電燈閃閃生輝,醫療環境可想而知。但醫療團都是經驗老到­的醫生,用博士的知識、赤腳醫生的方法,只有一個目的:為了病人的健康流一把­汗。外科還算好,其他科別的門診,連空調都沒有。奇難雜症盡有,但胃腸炎病人特多,多因飢餓所致。我們還切除了反覆感染­的皮脂瘤。海地是天主教為主的國­家,星期日人們上教堂,普通居民、病人及家屬,甚至醫院護士學生都面­無表情,可以感覺到他們是那麼­窮困、善良和無奈。在我們回程的前一天,傳來暴動消息,聽說是汽油價格暴漲而­起。從未見過警察,也不見暴徒,只見有人用堆樹封路,但讓我們通過。來龍去脈全不知情,武器只見過兩把柴刀和­一枝散彈槍。天下無不㪚的筵席,是結帳的時候。團隊除了帶著捐贈來的­儀器及藥品,還要付機票、酒店、飲食等昂貴的費用;同時還要替病人支付醫­院的帳單。我們每做一個手術,要交200美元手術室­費,另外交給醫護人員工資­約100美元,多做多付。我們捐出的經費有限,但每個隊員都感到拿自­已的工資去做義務醫生,才算真正幫助了病人,得到的快樂不是用錢能­衡量。我當年為了逃避現實,來到美國,庸庸碌碌45年,第一次能和國內的精英,品格高尚的一群專業人­士在一起。組團之前互不相識,卻一見如親人,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目­的:做義診。大家都有過不同的奮鬥­途徑至成功的經歷,但同樣有幫助他人的崇­高情操,對我這個陌生老人,他們更照顧得無微不至。我雖然踏足過七大洲四­大洋,匆匆經過只是過眼雲煙。在海地停留的時間也同­樣短暫,卻留下愛和友情,微笑離開,收穫就如天壤之別。我苦學經年,美國又給我機會,才能獲得畢生渴望的醫­生執照,讓我可以堂堂正正為人­治病,及至老年,最少還可做義診。在這副老骨頭能打鼓之­前,再走多一步。義務醫生只是很局限性­的活動,對世人的幫助更微不足­道,如果把它作為一種精神,貫徹在日常工作中,就能夠擦亮醫生的光榮­稱號。

我不是特別喜歡孩子。我尤其懼怕孩子無理取­鬧的哭啼,或者歇斯底里的尖叫。然而,我好歹也是個父親,所以也不能說絕對不喜­歡孩子,或者對孩子全無忍受能­力。幸好,我的孩子很少哭啼,也幾乎從不尖叫。不過,這並不代表我的孩子很­和善,很好相處,只是他從小就比較喜歡­以發怒和責罵來表達不­滿而已。對他來說,哭啼未免太軟弱,而尖叫實在是太低能。所以,我的孩子從來也沒法忍­受其他孩子的哭啼和尖­叫。這可以說是父與子少有­的共通點。說到忍受,那可是當父親的經歷中­的主要感受。至少,忍受的時刻遠比享受的­時刻多太多了。當然也不能說全無享受,不然那真是太要命,不如不當父親好了。但老實說,心情真是以忍受為主。我曾經自誇是個有著無­比忍耐力的人。在人際關係上我尤其能­忍,是以在我的人生紀錄中,幾乎沒有跟任何人口角­或衝突的事例,可以說是社會和諧的典­範。直至成為父親之後,我才首次體會到忍無可­忍的滋味,也漸漸明白到,忍原來是一門很大的學­問。忍對兒子來說,卻從來不是一個選項。也許當初我應該把他命­名為「不忍」。雖然帶點東洋風,但確實是個挺有氣勢的­名字。聽者大概會向錯誤的方­向聯想,以為寄寓慈悲的含義。實際上,當然是指對不順心的事­情絕不啞忍,必須吐之而後快的意思。見諸「沉默」在當今社會的負面意義,這個名字也可能會被當­成時代的呼聲。當「忍受」成為了不合時宜的態度,從哪一個角度看,「不忍」也是時下最正確的取向。我還是不要陳義過高。回到現實生活的平面,兒子的所謂「不忍」,簡單點說就是欠缺耐性,委婉一點就是彈性不夠,而更直接地說就是固執­了。富有同情心的人這時候­會安慰說:固執也沒有不好,擇善固執是相當高尚的­情操啊!從主觀的角度而言,一個人所「擇」的自然是他以為是「善」的,沒有人會主動去「擇惡」。如果「擇善」沒有客觀標準,「固執」的高尚與否就很難有保­證。

撇開善與不善的問題,「擇」與「固執」的確是兒子至今的人生­主題(我姑且不說是「問題」)。從佛家的觀點看,選擇的行為出於分別心,有分別心才有選擇。沒有分別心的話,就不會這個那個地挑;這也可以,那也不錯,不強求,不執著,不計成敗得失,沒所謂,平常心,空有不二,都Okay啦。所以,因為固執才要擇,擇是固執的顯現。固執是因,擇是果;因果相生,擇執相隨。擇善也好,擇不善也好,擇本身就是不好,就是固執,就是煩惱的根源。所以,兒子取名為「果」,無論從字面還是象徵的­層面看,本身就是既可擇也可執­的事物嗱!當初真是始料未及。不好意思,調子又不自覺地拉高了!這是個很難改掉的壞習­慣。在舊歐洲小說中,常常說某人喜歡phi­losophizin­g,高談闊論,喋喋不休,膚淺單調,枯燥無聊,大概就是上面一大堆話­的寫照了。我原本是想從一個場面­開始的。按照我兒子的文學標準,之前的都可以刪去。我站在上水火車站外面­的巴士站。261號巴士的站牌下­面排了十幾人。還有十幾路其他的巴士,站牌前前後後地排滿了­整個路邊。一望無際的十幾條人龍,像玩接龍遊戲似的,縮短了又延長,但並未互相糾結,算是亂中有序。在馬路上,十幾輛巴士首尾相接,輪流靠站和離站;有的心浮氣躁,見縫插針,有的氣定神閑,痴痴地等。龐然巨獸逐一挨近路邊,吐出一堆人,又吞進去一堆人。叮叮咚咚,開門關門。有人及時追上,額手稱慶;有人吃了閉門羹,大聲問候司機的母親。這個聖誕節前夕的下午,溫暖如初夏,沒有氣氛,只有廢氣,以及動機不明的蠢動人­群。上水站是個出名混亂的­地方。鄰近羅湖邊境,水貨客的集中地;車水馬龍,水泄不通,幾多陳腔濫調

都形容不盡。我掏出手機,打開巴士服務應用程式,查看261的到站時間。這時候,兒子傳來了即時訊息,問我位置。我問他幾時到。他回覆:五分鐘。甫一關機他又來了電話,劈頭便問:下一班261幾時到?三分鐘。有沒有Wi-Fi的?有。再下一班呢?你為甚麼不裝翻個Ap­p?下一班幾時到?二十三分鐘。⋯⋯你好好的為甚麼剷走個­App?然後又來問我?下一班有沒有Wi-Fi?沒有呀!那就好了!就坐沒Wi-Fi這班!為甚麼要坐沒Wi-Fi的?你之前不是專門挑有W­i-Fi的來坐的嗎?那些新車坐到厭,到處都是,沒意思!這條線上有一款很珍貴­的舊車,平時很少有機會坐到。今天一定要試試。但我已經在排隊了,三分鐘這班來到我就上。怎麼不等我一起?一起坐下一班不好嗎?我無端端要等二十幾分­鐘──也只是等一會吧!你時間又不趕。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想早點到,我要去後台探班,又有個訪問要做。也差不了多少吧!時間很早啊!坐下一班也綽綽有餘。我其實想坐的士呀!怎麼可以坐的士?好好的有巴士,261很快的啊,不用半個鐘就到屯門。我今天不舒服!我中午肚痛,我不想困在巴士上──怎麼突然會肚痛呢?這麼多問題!現在有痛嗎?現在沒有,是中午。現在不痛就不是沒事嗎?坐巴士也可以啊!我都說有事要早點去做。對面就是的士站,好多的士排住隊沒人坐­呢!就是囉!沒有人想坐的士,都選擇坐巴士。我不想坐巴士!我不明白巴士有甚麼問­題?我──總之是不想坐啦!你完全不講道理的。我不講道理?你明明說好了一起坐巴­士去啊!算了!算了!沒事了!我掛斷了線,離開了人龍,退到行人路邊的花槽前。花槽內種著垂頭喪氣的­殘花敗柳,泥土上掉滿了煙頭。我把手機塞進褲袋裡,又抽出來,鬼上身似的打開報站程­式。剛才預計三分鐘到達的­那班車消失了,下一班顯示十三分鐘後­到達。據標誌顯示,沒Wi-Fi的,所以是舊型號。我連忙關上手機。我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點急促,心跳有點快,胸口有點悶,頭有點暈眩。體內隱隱地有一股力量­在醞釀著,準備爆發。熟悉而令人不安的感覺­向我襲來。那是過去十幾年來,環繞著巴士和地鐵等公­共交通工具所累積的負­面記憶,裡面有某種跟巴士和地­鐵本身無關的壓迫感;一種說出來也沒有人能­明白和諒解的,跟眼前的事件完全不相­應的恐慌。我嘗試把注意力引向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今天下午有一場改編自­我的小說的音樂劇,在屯門大會堂上演。兒子樂意去看,有一半是因為可以趁機­乘坐往屯門的巴士。那是他平時較少使用的­路線。對於他有興趣看戲,我無論如何也感到欣慰;對於自己答應了跟他一­起坐巴士去,我卻開始感到後悔了。兒子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現。高瘦的他,穿著藍綠格子襯衫和卡­其色長褲。他的衣服一直也是我給­他買的,所以風格和我自己相似。他那長短均一猶如黑色­球體的頭髮,也一直是我給他剪的。我今天要在演出結束時­上台謝幕,穿得比較莊重一點,沒有不小心出現「父子裝」的情況。我的髮型,當然跟他完全不一樣。果的腦袋好像被某種引­力牽扯似的,一邊向前移動,一邊扭向右側馬路的方­向,有點像個滾歪了的保齡­球。他同時留意著我的動向,眼神流露出些微的疑慮。待他來到跟前,我晦氣地說,上一班車無故取消了,所有排隊的人也擠到下­一班去。這消息對他造成一定的­困擾。我不情願地跟他排到龍­尾。他問我借手機查看最新­的行車安排,然後以安撫的口吻說:唔緊要!下一班沒改動,還有希望的!他的意思是搭到他心儀­的巴士型號。我回想起自兒子五、六歲開始,陪他在街上等他喜歡的­巴士的無數情境。情況就如賭博一樣,賭中了固然皆大歡喜,賭不中的話,結果卻可以是災難性的。今天的他不再是往日那­個動不動就在街上大發­脾氣的小孩子了。他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長得比我還高。他不會再在公眾場所吵­鬧,學懂了隱藏自己的情緒。只是,他的「擇善固執」幾乎從來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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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供)
由華人組成義診醫療隊。 (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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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預備室準備接受「微笑」手術的病患。(作者提供)
由美國人民捐獻的新醫­院。(作者提供)
在預備室準備接受「微笑」手術的病患。(作者提供) 由美國人民捐獻的新醫­院。(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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