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eekly Supplement
小小的地方
史佩倫主張鳳梨酥店要放進樂園罈裡,和楊亞嵐堅稱軍隊絕對要放進去,都有相當的說服力。史佩倫家的鳳梨酥真的超好吃,如果我們想要獨立自主,維持罈內的和平,的確需要軍隊。
這點我承認。我不爽的並不是他們把自己家裡的生意放進罈裡,而是毫不猶豫地想要排除紋身街。當我提出要把整條紋身街放進樂園罈時,楊亞嵐和史佩倫頻頻表達不滿。「我又不是說,不可以把你家的小餐館放進去。」「對啊,小餐館很需要。」「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所以把小餐館放進去沒問題。」「但無論怎麼想,都覺得根本不需要刺青店。」「那如果以後想刺青的話怎麼辦?」他們兩個人聽到我的反駁,異口同聲地說:「才不會呢!我們才不會變成想要刺青的壞胚子。」「這種事,要等到長大之後才知道啊。」我當然不能善罷甘休。「就好像……就好像長大之後就必須刮鬍子,還會穿西裝,還會喝酒、抽菸,去夜總會跳舞,不是嗎?我覺得我們應該把目光放得遠一點。現在不需要,不等於一輩子都不需要,而且你們之前不是也覺得籃球選手身上的刺青很帥嗎?」他們兩個人一臉懷疑地瞇起眼睛,讓我更加火大。「刺青店的確和軍隊、鳳梨酥店不一樣,並不是每個人都需要,但這就像在緊要關頭需要武器一樣,雖然和大部分人無關,但對需要的人來說就非常需要。不是有很多這種東西嗎?比方說… …假髮之類的,人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遭到敵人的攻擊,居安思危,才能夠有備無患。」「這些話絕對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楊亞嵐說,史佩倫也跟著說:「小武,你是現學現賣誰的話?」我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表示「跟你們說這些,你們也聽不懂」。老實說,我對自己說的話也一知半解,真的只是現學現賣刺青師聊天的內容。從紋身街的刺青師平時的聊天中,可以瞭解他們對刺青的看法。有一次,肯尼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新刺青,寧姊忍不住火冒三丈。寧姊用手指戳著肯尼的胸口說:「刺青就像是獠牙,在真正需要使用之前,都必須藏起來,你這個虛榮鬼,到底懂不懂啊!」在第二節課和第三節課之間的休息時間,我們三個人湊在一起,低頭看著課桌上的素描簿。素描簿上畫著「楊亞嵐、景健武、史佩倫的完美無缺樂園罈」,我們三個人之中,字寫得最好的史佩倫寫了這幾個字。正確地說,那是樂園罈的剖面圖。我們用又黑又粗的麥克筆畫好樂園罈的輪廓,裡面隔了很多小房間,看起就像是螞蟻窩。大家在畫的時候都會注意到小房間的大小必須和實物的比例相符。遊樂園當然要比醫院和圖書館大,夜市當然更大。小房子有好幾層,樓層和樓層之間還有電梯。不久之前,史佩倫剛好在有線電視中看到日本的小學生在畢業前,埋下時空膠囊做為畢業紀念。楊亞嵐聽了之後告訴我們說,他也有一個罈子專門裝重要的東西。像是難得一見的皇冠,或是骷髏頭形狀的開瓶器。他得意地說,裡面還裝了很神奇的紫色貝殼,和他爺爺給他的真正勳章、曾祖母送他的中國大陸很久以前的古幣,他把他爸爸被戰車壓壞的勞力士,以及在路上撿到的銀手鍊,也都統統放進了那個罈子。「啊?你爸爸曾經被戰車輾過?」我和史佩倫驚訝地問。「對啊。」楊亞嵐得意地說:「我爸爸以前在軍事訓練時,左手臂被戰車輾過,但只有手錶壓壞了,手臂毫髮無傷,現在的手仍然好好的。」於是,我在上課時開始畫自己的幻想罈,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全都放進去,結果他們兩個人也受我的影響跟進了。我、楊亞嵐和史佩倫決定把我們所有的一切都裝進罈子。小學三年級學生的腦袋能夠想到的所有快樂的事,所有瀟灑帥氣的事,所有內心的憧憬,都要塞進這個罈子。漸漸地,我們的妄想越來越白熱化,最後把火箭(為地球滅亡時做好準備)、豪華遊輪(以防地球暖化,整個臺灣被海水淹沒),還有貓、狗、動物園也全都放了進去。我們畫了各自的罈,然後相互欣賞,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不久之後,就決定畫屬於我們三個人共同的理想罈。沒錯,那就是「楊亞嵐、景健武、史佩倫的完美無缺樂園罈」。我們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禁忌。不用說,當然就是百貨公司。一
世界周刊旦把百貨公司放進去,幾乎就不需要其他東西了。百貨公司有可以嘗到世界各地美味美食的美食街,也有遊樂場,還有影城,可以建一棟一百層樓的百貨公司,什麼都有賣,賣什麼都不稀奇。如果更加完善,還有可以觀賞N BA正式比賽的樓層、釣蝦場、游泳池和足球場,足以對樂園罈的存在意義造成威脅。我們在充分溝通之後,決定我們的樂園罈中必須排除哆啦A夢的百寶袋和百貨公司。可以無限滿足慾望的「完美無缺樂園百貨公司」未免太無聊了。正因為有限制,想像力才能夠飛翔。我們的樂園罈必須有東方的魔法,簡直就像阿拉伯人的彎刀一樣充滿神祕色彩。下一節課快開始了。第三節是霍明道老師的鄉土教育課。「我們的意思是,」楊亞嵐看了看手錶說:「樂園罈內部並不是無限的。」「而且紋身街根本是一個地方啊。」史佩倫嘟著嘴說。「如果可以把地方放進去,那可以把整個西門町都放進去,乾脆把整個臺灣放進去就好了啊。如果是這樣,這個樂園罈就失去了意義。」「既然軍隊可以放進去,地方當然也可以放進去。」我毅然地指著畫中的一個區域說。「紋身街根本很小,比軍隊的一個師還小。」「即使再小,不需要的東西就是不需要啊。」「但我需要啊!」「你根本是井底之蛙!」我忘了是楊亞嵐還是史佩倫這麼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住的地方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你們不要逼人太甚!」我們只是大聲嚷嚷自己想說的話,完全不聽別人的意見。如同我堅持要把紋身街放進樂園罈,他們也堅持要把紋身街排除在外。在相互叫罵一陣子之後,漸漸把紋身街拋在腦後,如果不讓這兩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認輸,就無法消除我內心的怒氣。我們的爭論漸漸偏離了主題,變成了相互謾罵。我們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整個身心破口大罵,為罵而罵。史佩倫說出了覺得我家的餐館很髒的真心話,我也罵他們家的鳳梨酥難吃得要命。當楊亞嵐越說越大聲時,我罵得比他更大聲,史佩倫發出了尖叫。「那少數服從多數。」聽到上課鈴聲時,楊亞嵐冷冷地說:「反對把紋身街放進樂園罈的人舉手!」楊亞嵐和史佩倫立刻舉起了手,我瞪著他們。霍老師走進教室時,還沒有坐好的同學慌忙坐回自己的椅子。「算了,這種小不拉幾的罈子根本是狗屁!」「算了就算了!」他們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誰怕誰啊!」我們都憤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悄悄為冷戰的爆發做準備。那時候是四月底,已經吹起了讓人預感到酷暑的風。好像灑了許多碎玻璃般的強烈陽光照在中華路上,中央分隔島上種的杜鵑變成了很髒的棕色,沾滿了廢氣的大王椰子樹也有氣無力地站在那裡,好像在告訴我們,未來並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我和楊亞嵐、史佩倫之後也吵過無數次架,但據我的記憶所及,那是我們第一次發生摩擦。我們在小學三年級時第一次同班。回到家,我對著阿華一吐為快,剛好來買珍珠奶茶的寧姊和豬小弟聽了之後也氣得破口大罵。寧姊罵他們是「法西斯」。雖然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我覺得聽起來和「強姦犯」、「作弊」差不多。「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放進這個罈子裡嗎?」豬小弟也越說越生氣。「臺灣的教育怎麼了?小小的年紀就這麼官僚主義嗎?」「他們還說我是井底之蛙!」「這是自尊心的問題。」只有阿華冷冷地說。「小武,他們的爸爸都是做什麼生意?」楊亞嵐家是軍人,他爺爺是陸軍軍官,曾祖父也是軍官。曾祖父還曾經在中國大陸和共產黨打過仗。史佩倫家是土鳳梨酥老店,在馬英九總統時代,靠大量湧入的中國大陸的觀光客賺飽了口袋,轉眼之間就建造了一棟鳳梨酥殿堂。之後蔡英文總統上臺後,和中國之間的關係惡化,觀光客銳減之後,就跑去上海開了分店,目前還在那裡狂撈人民幣。「他們都是國民黨,」阿華嘲笑說:「那兩個小鬼心裡看不起你。」「不要扯到政治。」寧姊厲聲反駁,豬小弟也點著頭。「不要用這種奇怪的價值觀教小孩子。」阿華皮笑肉不笑地做出了投降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