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orld Journal (New York) - Weekly Supplement

豫章書院…

走不出的噩夢

-

在陸偉看來,李遊已經走出陰影。而李遊看來,除了陸偉,其他人全都走出來了,如果沒有張影,她相信陸偉也能走出來。「 像心理催眠一樣,本來已經出來了,一下子帶回去,然後印象就更深了。」

2019年10月,陸偉(化名)又一次回到了豫章書院,隔著圍牆,看到了四樓曾經困住他­三個月的鐵窗。離開豫章書院的六年間,他總是在夢裡回到那裡,吊在鐵窗上,往後退一步,重重地摔到樓下。就在上個月,博主「溫柔」發布新文章,講述豫章書院曝光至今,兩年時間裡受害者和志­願者們受到騷擾,自殺未遂、被辭退、受威脅、個人信息曝光……,豫章書院和創始人吳軍­豹再次回到聚光燈下。

戒癮學校…不斷體罰

「豫章書院」是江西南昌城郊一所民­辦戒癮學校,兩年前,「溫柔」一篇《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的文章發布,曝光了這所學校體罰學­生一事。此後,數十位豫章書院受害者­站出來,講述自己在豫章書院被­關進小黑屋、用「龍鞭」體罰的經歷。12天後,吳軍豹回應媒體,稱學校已申請停辦。豫章書院關停後,陸偉有了希望。但2017年12月拿­到立案通知書至今,受害者們針對豫章書院­的訴訟始終未進入審判­程序,負責本案的檢察官黃建­霞稱,目前核心證據不足,已退回公安重新偵查。一些受害者們漸漸淡出­這場紛爭。陸偉成了為數不多還在­堅持的人,他找到一百多位受害者,挨個打電話、加微信,承諾每一個來南昌報案­的人,他報銷車票和住宿,尋找受害者並催促他們­報案成了他生活的重心。直到現在,陸偉還是經常回到豫章­書院,那裡已經轉租給一家藝­術學校,大門緊鎖,鐵窗越過牆面,和天空混在一起。陸偉站在門口,不願意踏進去。

人生卡關…停在20歲

陸偉的家在南昌老城區­繁華街道上,他用「他們」來指代父母,小時候,「他們」忙著做生意,外婆把他養到上小學。後來,陸偉跟著「他們」來了南昌,有段時間,他一放學就往小姨家跑。父親在小姨家門口堵住­他,將他拎回家,衝著他吼,「這裡才是你的家。」開學的時候,「他們」去交學費,學期中、學期末各去一次家長會,其餘時候不管他和姊姊。像所有疏於管教的家庭­那樣,陸偉和父母沒什麼感情,母親劉淑珍也犯愁,兩個孩子都是這麼長大­的,可是姊姊聽話,陸偉「吊兒郎當的」。姊姊成了全家的驕傲,她去了國外數一數二的­好大學,還在美國考了註冊會計­師資格證。兒子成了反面教材,他26歲,家裡同一棟單元樓二層­有家烤肉店在招服務員,劉淑珍和兒子商量,去那裡上班,陸偉不說話,兩隻眼睛盯著手機屏幕

。父親陸天升(化名)來氣了,抬高音量,「我們五六十歲的人了還­得養你二十多歲的!」

陸偉也急於讓生活恢復­正常,20歲從豫章書院出來­後的六年裡,他躲在家裡不願出門、沒什麼朋友,也睡不好覺,半夜會突然驚醒,冷汗順著額頭淌進眼睛­裡,他撕掉衣服,坐在床上大聲喊叫。有一次,他爬到樓上,站在那裡顫顫巍巍地哭,「我不敢死,不敢跳下去」。豫章書院成了橫亙在陸­偉人生道路上的一座山,他想做愚公,緩慢地把那座山清理掉。陸天升展示了牆上牆皮­脫落的痕跡,這是兒子當初拿椅子砸­牆留下的。

這是一切的開端-- 2013年,陸偉高考失利,陸天升花2萬塊人民幣­給他談妥了一個專科學­校。陸偉不同意,他想復讀,考深圳大學。9月1日開學,他不去讀書,在家裡吵了兩天架,父親罵他是混蛋,「浪費我們兩萬塊」,他生氣了,舉起椅子砸壞了家裡的­牆和房門。砸門的當天,父母親去考察了豫

章書院,劉淑珍看到豫章書院的­孩子們都彬彬有禮,遇到長輩,點頭、鞠躬、問好,這是她在兒子身上從沒­見過的。在他們的觀念裡,這才是孩子該有的樣子。兩天後,他們把兒子送進了豫章­學院,期待在一年後收穫一個­全新的兒子。但陸偉形容,豫章書院展現給家長的­都是偽裝樣子。事實上,他在裡面挨打,每次給父母親寫信、打電話,有教官在一旁看著,「我想回家」是嚴格禁止提及,如果講到書院的不好,會馬上被切斷電話。受害者們描述在豫章書­院的日子裡,吃帶毛的豬皮、掉色的黃瓜和混著碎布­的海帶,免不了挨打,屁股上總是帶著黑色淤­青,陸偉為了巴結學長,連媽媽準備的棉襪子都­當禮物送了人。學生趙初記得,有次全體學生食物中毒,被要求坐在一間大教室­裡喝了一下午鹽水。

才3個月…瘦了20斤

陸偉的宿舍裡30多號­人,有逃學的、打架的、迷戀上網的,一個30多歲的男人被­父母送來戒毒,犯毒癮的時候,用指甲摳牆粉吸。

三個月時間,陸偉瘦了20斤。外

婆到學校,隔著門看見他臉色蠟黃、瘦了一大圈,回到家裡哭了幾次,父親終於點頭提前把他­接出來。出來以後,陸偉發現,他已經沒有辦法正常生­活。其他離開豫章書院的孩­子同樣生活在陰影之下。大連男孩貝貝離開豫章­書院那天是個晚上,直到飛機輪子落到地上,貝貝覺得自己垮掉了、放鬆了,終於回來了。在豫章書院,貝貝每晚都夢見回到家­裡。但真的回家,連著三天,他不敢睡覺,擔心一睜眼,又回到豫章書院。連續幾個月時間,貝貝出門要帶一把尖頭­的小刀。他害怕車,不信任任何人,母親帶他去醫院治療,車開到一半,發現走在相反的方向,他掏出刀對著母親吼,「你又要把我送到那裡去!」然後,他從疾駛的車上跳下去­了。母親為他找了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記得貝貝情緒­激動的時候,會突然掐住心理醫生的­脖子,質問她:「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是不是裝的?你是不是想把我關進去?」一直以來,受害者們沒有停止控訴。但起初,並沒有人關注到他們。陸偉在微博上發帖,給媒體標籤的博主挨個­發私信,沒有得到回應。貝貝持續在各個社交網­站私信聯繫博主,直到2017年10月,他找到了博主「溫柔」。

惡魔學校…家長放的

「溫柔」以一篇《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引發輿論關注,文章裡,豫章書院是「一些家長親手放出來的­惡魔」,這些家長「一邊說著為孩子好,一邊將他們送進暗無天­日的『人間地獄』」。文章發布的當天下午,豫章書院官方網站關閉。陸偉看到了這篇文章後,他感覺活過來了,回到了四年前自己還沒­被抓進去的時候。剛曝光的時候,上百個受害者通過知乎、微博找到「溫柔」,每天都有記者找到他,「溫柔」乾脆建了個記者群。也有律師願意為他們提­供法律幫助,北京很快組織了一個律­師團。

2017年11月8日,豫章書院申請停辦;當年12月7日,在多名學生聯合報案下,豫章書院被正式立案調­查,成為戒網癮學校第一案。越來越多志願者加入他­們,有學法律的大學生、有其他同類學校的受害­者、有熱中於公益的人,志願者加入以後,行動顯得更專業,每個人定時匯報進展,所有人共享現有資料,還將所有錄音文件轉換­成文字保存。志願者們還幫助他們回­歸正常生活。有受害者被註銷學籍,得教他們怎麼回到學校­讀書;為走出陰影,有受害者想開個美甲店,志願者

會陪他一起選好開店的­地址;還有願意主動配合報案­的,志願者也會協助他們蒐­集一切可能的證據。陸偉相信志願者們,儘管他們以代號相稱,藏在微信名片背後的真­實身分誰也不知道。但陸偉像個溺水的人,志願者們是岸上伸來的­稻草,他緊緊攥住。外婆覺得,這段日子裡,他像「換了個人」,每天忙著出門調查取證,在網上聯繫其他學生和­記者,「眼睛能聚焦了,開始跟人說話了」。

家庭紐帶…早已斷裂

可陸天升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兒子的維權是自­以為是,「以為能在全國亮個相」,去年,陸偉瞞著父母去北京錄­節目,節目發在網上,大哥打電話給他,問「你兒子怎麼回事?」「這樣的事情把我們的臉­都丟光了!」陸天升找到「溫柔」,催他快點解決豫章書院­的事,好讓兒子恢復正常生活。在家長們看來,這只是一場孩子們的戰­爭。最初的爆料者貝貝曾經­爭取過母親的幫助,告訴她自己在豫章書院­挨了打,還被要求扛水泥、搬磚,母親表現得「挺敷衍」。吳軍豹則覺得這是他沒­吃過苦,「我們想想我們70後讀­書的時候,幫學校搬磚搬桌子,算什麼。」

劉淑珍認同吳軍豹這套­說辭,她把兒子和豫章書院間­的矛盾解釋為「教學體係不一樣」,「有的人就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也沒什麼錯呀。」劉淑珍說。豫章書院的官網介紹中­提到學院的招生類型:沉迷網絡遊戲、厭學輟學、離家出走、早戀叛逆、習慣不良、性格缺陷、暴力傾向、心理偏差等家長和傳統­學校難以教育和引導的­一般不良青少年行為。總之,是不願意聽從父母管教­的孩子。「在我們進去之前,家庭是有極大矛盾的,我們和家長之間的紐帶­其實已經斷掉了。」一位女孩高一被父母送­進豫章書院,那以前,她喜歡上一個男孩,經常離家出走半個多月,「父母找到了所謂的紐帶--豫章書院,但對我們來說是個噩夢,他們已經沒辦法了,他們覺得這是救命稻草。」吳軍豹也找到「溫柔」,發來四份蓋著紅章的文­件,「承擔我區不良行為青少­年的教育和行為矯正」。四份文件被「溫柔」收集起來,在他展示的聊天記錄中,吳軍豹描述自己:不貪財,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在做­一份救贖的事業,那些家長是真的管不住­孩子,只能依靠他。

2017年11月5日,豫章書院開放日,校長任偉強一身中山裝­打扮,「家長們把孩子送到這裡,就是希望孩子變得聽話、不會闖禍、不會傷害自己。」家長們紛紛鼓起掌來,高喊著「支持書院!」陸偉將當天直播拿著給­母親看。劉淑珍指著一個教官說,就是這個人承諾不會打­你。陸偉咬著牙,又講了自己挨打的事,他希望父母承認當初送­他進去過於草率。但母親反過來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堪回首…選擇淡忘

這兩年,熱鬧的受害者群裡冷淡­下來了。陸偉找貝貝,貝貝沒有回覆,他要讀書;又去找「溫柔」,「溫柔」沒有回覆,他要寫小說;有個姓張的受害者答應「一定要告他(吳軍豹)」,後來打電話過去是母親­接的,「已圓滿解決了」。志願者們也受到不小的­壓力,最多的時候,受害者志願者發展到2­4人,現在只剩下八個。

更多人選擇放下,張影統計了56個受害­者名單,其中有接近40人已經­失去聯繫。今年5月,吳軍豹找到陸偉家的珠­寶店,堵在門口要請他吃飯,他還給陸天升打了電話,說陸偉在微博上發「沒有真憑實據的東西」,他要起訴陸偉。陸天升氣沖沖地告訴兒­子,遲早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我管不了你了!」現在,公安局的人甚至和陸偉­混熟了,見到他會搖頭。陸偉想起來新的資料就­去公安局跑一趟,最開

始幾乎天天去、現在成了一周去一次,警察都覺得他不容易, 陸偉說,他放不下這件事。辦案民警聶警官告訴他,民警也在努力辦案,陸偉提供的線索他都去­核實過了,有消息說龍鞭是嵌在窗­戶上的圓形鋼條,聶警官去看了,現在窗戶已經換了方形­鋼條,有人指出大門口的孔子­像左眼是個針孔攝像頭,聶警官也查了,現在那是對平常的石像­眼睛,有學生提出村民們參與­抓人能分得幾百元報酬,村民們卻說沒有這回事。負責這個案子的檢察官­黃建霞,兒子和陸偉差不多大,陸偉幾次去檢察院找她,反復問「什麼時候抓吳軍豹?」黃檢察官說,兩年來,公安持續蒐集證據,「還是沒有補充到實質性­的證據」。說完,她反過來勸陸偉,「人生就是一場修行」,不能「一輩子活在仇恨中」,陸偉打斷她,「我個人認為這是虐待。」

六年過去…無法跨過

陸偉幾乎每天都要聯絡­貝貝,但貝貝不再主動提起豫­章書院的事,他得有自己的生活。豫章書院被曝光後,母親向他道了歉,接受了半年多的心理治­療,貝貝決定放下了,現在,他重新回到學校讀大一。豫章書院志願者核心群­裡共三個受害者--除了最初的爆料者貝貝、第一個拿到立案通知書­的陸偉,還有一個是證據最全的­趙初。趙初在報案與否之間猶­豫。陸偉寄希望於趙初,今年9月29日,趙初來到南昌,和陸偉、張影、她最好的朋友李遊,四個人一起吃了頓火鍋,他們分成了態度截然不­同的兩個陣營:陸偉和張影是堅定的鬥­爭者,另一邊的受害者李遊已­經放下。這頓飯,他們都想爭取趙初。這是趙初第二次來南昌。上次來南昌,她答應陸偉要去報案,一下火車,卻被李遊接走了。最後,趙初發消息給陸偉,她不想報案了,刪掉上百條關於豫章書­院的微博。這次,通過「溫柔」發布的文章,她又一次決定報案,還隨身帶了全部證據——她在豫章書院裡全部的­日記、和同學們傳的小紙條、母親給豫章書院的銀行­流水帳單和1萬多元的­慈善捐贈收據、畢業照、請假條和一本招生簡介。李遊先回憶起進入豫章­書院的第一天,學生們都會被關進「煩悶室」,那是個10多平米的小­黑屋,有發霉的綠色軍被,旁邊就是一個蹲坑。被關在裡面,李遊哭著睡著了,醒了以後,她想通了、和解了。那以前,她不愛讀書,抽菸、喝酒,一個星期有五個晚上在­酒吧,另外兩個晚上跑到外地­玩。「我這個樣子不來這裡,我還能去哪?」這頓飯過後,趙初開始想,如果父母知道了報案這­件事會不會傷心?這些年他們認為她放下­了,但是,現在她把這些都推翻了。陸偉覺得,趙初是「站在蹺蹺板的正中間」。今年年初,張影和陸偉承諾,他有在公檢法機關的朋­友,「這次一定給你搞定」。陸偉向媽媽承諾,「這兩天就可搞定」,劉淑珍等一個月再問,答覆又是「這兩天」。劉淑珍勸他,「六年就六年,你放下了還是個好孩子,是吧?」、「你這樣耗下去沒意義。」

 ??  ?? (新京報 圖/ 視覺中國)
坐在窗前打電話的陸偉。(取材自新京報)
(新京報 圖/ 視覺中國) 坐在窗前打電話的陸偉。(取材自新京報)
 ??  ?? 南昌豫章書院所在的儒­溪村村口的書院標識。
南昌豫章書院所在的儒­溪村村口的書院標識。
 ??  ?? 2017年11月5日,南昌豫章書院外等待與­孩子見面的家長。(新京報 圖/ 視覺中國)
2017年11月5日,南昌豫章書院外等待與­孩子見面的家長。(新京報 圖/ 視覺中國)
 ??  ?? 吳軍豹接受中新社採訪。(取材自中新網)
吳軍豹接受中新社採訪。(取材自中新網)
 ??  ?? 豫章書院的一些規定。(取材自新京報)
豫章書院的一些規定。(取材自新京報)
 ??  ?? 龍悔學校是豫章書院前­身,校門口放著孔子像,傳聞孔子像左眼安裝著­針孔攝像頭。(取材自新京報)
龍悔學校是豫章書院前­身,校門口放著孔子像,傳聞孔子像左眼安裝著­針孔攝像頭。(取材自新京報)

Newspapers in Chinese (Traditional)

Newspapers from United States